远处即灯塔。
陆屿冰冷地站在原地,灯光清冷,残留海风吹过他的侧脸,他愣在原地不知道接下来做什么。
利用的话一旦说出口,自然也撤不回来。
他素来不喜欢封建礼仪那一套,可夫妻间一下子连最基本的情面也荡然无存,温沛宜说得如此直白又坦荡,反而衬得他可笑了。
曾经在甲板上靠温沛宜施救的水手妻子面上有些犹豫:“陆先生,我这样是不是会打扰到您和您太太?”
徐桃是特意来说声感谢的。
上一个码头,船长在他们的要求下将她那位丈夫送下了船,如果没有陆先生的督促与对这件事的关注,船长当然会不了了之,但此后,她只要跟着船只到新地方去,那这辈子都不会见到那死男人了。
陆屿不语。
温沛宜刚刚是误会了他和这位女士的关系吗?
这种想法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很快又消失不见。温沛宜怎么会在乎呢?温沛宜这种女人没有心的。
“你早点回去,她未必想听你的感谢。”
陆屿觉得此刻的狼狈他一人承受最好,他不想要有任何人目睹这样的事,继而同情他。
“可是——”
徐桃来不及辩驳,见今日见到她带她去找夫人的陆先生眼神里欣喜渐渐被磨平,她好像发现了什么。
既然自己深受这对夫妇的恩泽,那她理应也为他们做些事。
-
温沛宜和她的学生们关系处得“很好”。
楚楚在一旁认真地温习,与孩子们共同进步,而剩下的在船舱里走动的温沛宜觉得自己如今更像是个无情的教导主任——
“又错了。”
“重写。”
起初,他们这些小孩用的大多是废弃的砂纸,后来又拿到了洗手间多余的平板皱纹卫生纸,直到最后温沛宜兜兜转转才从船上其他贵太太那儿征得来了一批干净的白纸。
小孩们反而显得束手束脚,生怕弄坏了那干净洁白的纸。
尤其是温沛宜又从宋迟也就是陆屿的管家那里要来了两瓶waterman的墨水——
当然也是在陆屿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
这一写错,小孩们发觉擦不掉也不能改了,神经都绷紧起来。
但小孩们又很珍惜。
以往在船上打闹的时候,他们的内心也感觉到无所事事,可从真正能够学习的那一刻开始,他们觉得未来可能是不一样的了。
保管墨水的男同学也就是最初西餐厅那位服务员的孩子,他叫小威,今年八岁,小威的动作显得谨慎又小心,生怕自己的妹妹动手来抢,一不小心弄翻了墨水。
可天有不测风云。
特别小心的男孩也没能阻止他回楼上西餐厅顶楼的隔板时,一不小心撞上了迎面来的男人,而男人西装革履 ,显然,墨水盖没有拧紧,蓝色的墨水就这样侧翻到面冷的男人身上——
小孩慌乱地开始跑路。
他却被男人死死拽住了棕色破皮的马甲背心。
“弄脏了别人的衣服,就这样跑走吗?你的老师平日里就这样叫你?”
小威挣脱不得。
男孩知道这样做是错的,可男人的西服昂贵,不是像他一样的家庭赔偿得起的。他脑子里当然是不可以逃跑的想法,可一回归到现实里,他家里只能吃客人走后的剩菜,他赔不起这样的衣服,他必须撒腿就跑。
他之所以拼命地想要跑,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缘由,他不想要被那个漂亮姐姐知道,漂亮姐姐好心教他认字——
可他却搞砸了这一切。
“先生,不好意思,是我的学生。”
忽然有一个熟悉清晰又坚定的声音浮现。
男孩停止了挣扎,却还是躲避地不想要被发觉他的脸,趁男人一个不注意,还是一溜烟似的钻进了狭小又散着油腻味的员工楼梯,而后看了一眼老师,自知悔改地低着头缓缓往回走。
“您的干洗费多少,我这边直接支付给您呢。”
慕沉宣颇有玩味的开口,“恐怕洗不掉呢。”
他倒想看看这个年代敢于“乐善好施”的女士到底是谁。
温沛宜在海外时不舍得送去干洗,在洗衣服这件事上还算有心得,她解释道,“恐怕先生有所不知了,酒精,清水和一些肥皂粉末就可以去除掉墨水痕迹。”
“恐怕洗衣房的那群蠢人未必和这位小姐一样懂呢。”
“不如,你帮我洗吧。”
这个要求提出以后,小威也感受到了男人的轻慢。
他最不想连累他的温老师,可温老师偏偏在这个这里出现。
“我可以帮叔叔洗。”小孩转身,手背上的青筋爆出。
男人不留情面,“可我想要你的老师帮忙。”
洗衣服在这个年代这个阶层的人看来自然是低人一等的。
温沛宜不是不懂。
有钱人的玩弄无处不在,似乎只有高高在上才能证明他们的优越感。
温沛宜显得并不在意:“可以,您现在就脱下来。”
船舱步入最高层的西餐厅楼梯间。
于是乎,来往的人们都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本来玩心起来的那人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脱衣服。
慢条斯理的变成了温沛宜。
男人忽然停止了动作,“回到船舱,我找人送到你那里去,如何?”
墨水沾染的不只是那外面的一件西服。
“何必来回倒腾,惹人麻烦呢?”
这是慕沉宣第一次看见不卑不亢的女人。在很早以前,那些个与他配对的世家小姐似乎从来就经不起他的折辱,几句话下去,全都捂着脸和帕子,悄咪咪地从他面前消失不见了。
而此刻,眼下这个女人与众不同到要求他当众脱衣。
不过,他要是真脱完他的上衣,她站在他对面确定不会红了脸吗?
就这样,在这个拐道上,素来不与人交际的慕沉宣当中揭开衬衣的第一颗纽扣。
温沛宜实在是见怪不怪。
她所处的年代,明星爱豆的粉丝福利就是腹肌照,男人露个上半身,本来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可在风云变幻的今天。
她耳边传来了一句不知道谁的“伤风败俗”。
慕沉宣脸色陡然一转,玩味丧失不见,抬起眼皮的那一瞬间格外阴郁,而那人立马惊恐的闭嘴,赶紧走远。
他饶有兴致地接着问,“这位小姐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倘若身材不够好的话,丢脸的是你而不是我吧。”她坦然自若,“况且,上海不知道多少年前就有人体模特了?”
慕沉宣停止了继续解扣子。
他觉得他站在这里,仿佛在受一个女人的摆弄。
“所以,你是在愚弄我,把我当廉价的模特?”
“工作不分高低贵贱,模特是,洗衣服的女工也是。”
她总能这样出其不意。
慕沉宣第一次对一个女人这样感兴趣:“西服可以不洗了,要不这位小姐请我吃个饭?”
“我没钱。”
衣着讲究、气质凌然的女人找了个足够拙劣的借口。
最后,就只是从容淡定地从他手中取过他挂在手臂上的蓝色西装,告诉他,“船上的人过两天会拿给你的。”
但这件事还没结束。
虽然只是当几天老师的缘分,但温沛宜一直认为做人做事才是最要紧的学习内容,假使这一次小威轻易地选择逃避,那往后他可能是逃避责任的丈夫,战场的逃兵以及……
“等下,我让我的学生和你道个歉。”
这是慕沉宣觉得最有意思的地方,难道她真的这么天真以为她教几个字就能改变别人的一生了?那些底层出生的孩子就会和他们一样变得有教养吗?
但转瞬间,那个彷徨不安的小孩像是受到了鼓舞,眼神出其不意地镇定了下来。
在她一个眼神指导下,留下了个明明不情愿却又声音洪亮的“对不起”。
小孩扯了扯破旧的背心,朝他鞠了一躬。
此后,他们就这样离开在自己的视野。
傍晚。
慕沉宣在顶楼俯视这个船上来往的人群,他妹妹忽然在他身后出没,嘀咕道:“哥哥怎么不出去走走,船上的人其实还是蛮有意思的。”
她有几分娇羞,又不敢在哥哥面前直接提及“陆屿”的大名。
没想到她的哥哥竟然会在此时忽然冒了句“好。”
她又惊讶又无措,哥哥向来不参与任何的活动,更不屑于和无用的人做社交,可眼下哥哥竟然认可了她的话。
-
眼下,船上只有陆屿比较烦躁。
他找遍了自己和宋迟的房间也没找到一瓶墨水,正想要写些东西的思路完全被打断——
“宋迟,你到底有没有看见我从法国拿来的那几瓶威迪文墨水?”
宋迟连连摇头。
如果这时候他要说他全都拿给了太太,他就只是一时心软,岂不是要被陆屿给骂死?
宋迟赶紧矢口否认,然后躺在他被窝里假装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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