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画

还没喝完药,花宴就被气跑了出去,赵亦月笑意未消,四周一下安静下来,便打量起这间新屋子。

卧床对面是一块手绘山水插屏,西面圆窗下的香案上博山炉青烟徐徐,东面烛台镂空花卉灯罩火光悠悠,梳妆台上各式花样琳琅满目。

赵亦月吃完粥又喝了药后精神好多了,下床绕过屏风向外看去,进门左边除了面盆架与装点盆栽的长几,便是一整面紫漆衣柜,她走过去打开一看,已摆好了几套成衣,从外袍到里衣到丝绦到履袜,一应俱全。

赵亦月面无表情地合上,随后视线落在与正门相对的案桌,以及墙上挂着的一副山水画,与插屏同样,俱是诗意画。

墙上画暮色苍茫,天地间风雪将至,而小屋内炉火正红,酒色新绿,窗前人影似待友人来。

屏上绘江南春景,小山亭台,锦溪绕柳,山花烂漫开,其间似有一对友人游览山色,不顾春衣随意闲坐,举杯畅饮,远景云气蒸腾,不知是晴是雨。

赵亦月看了好一会这才移眼,整个房间色调用红木,古韵典雅,尤以这两幅山水极有意境。

赵亦月轻轻吸了口气,她不是贪恋金银富贵的人,因父亲训导平日里一切起居从简,从不铺张浪费,但方才竟有一瞬觉得住在这样的房间里会更加舒适舒心。

自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赵亦月立刻反思警醒,这些富贵安逸都是旁人给她的,是靠不住的虚幻。

现下难得有了空闲,她要理清思路,走到案桌前,却发现没有纸笔。

她想了想,起身去开门,门外院子里正好有丫鬟在洒扫,赵亦月便过去问道:“请问贵府哪里有纸笔,我可否取些来用?”

丫鬟看着她的脸,愣了一会。

“请问?”

丫鬟这才回神,让她稍等,片刻后,东边屋子里花宴回道:“不给!”

花宴气还没生完呢,道:“她是不是要吟诗作对,陶冶情操了?不给!你们记住了,以后赵亦月不喜欢什么,我们就要做什么,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我们就偏不给,除非她向我低头认错,好话求饶!”

丫鬟面带歉意将这些话向赵亦月转述。

赵亦月在房中将两幅画又仔细端详一遍,意外发现角落里有“宴”字花押,愣了愣神,不太相信这样清雅明秀的画会是花宴画的。

此时听到丫鬟回报,她不意外,跟着计上心来,转过身语带笑意道:“烦请再帮我传话,就说——这件屋子的两幅画太烂了,布局糟糕,意象混乱,浓淡失调,我是看不过眼,想指点一下而已。”

“什么!”

花宴上段气还没消化完,又被气到了,直接带人冲了回去。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吧!上京城里还说你是才女,才貌双全,怕不也是浪得虚名的!看我不戳穿你!”

赵亦月顺利等到花宴来,偏头一看,后面还抬着张画案,文宝四宝齐备。

花宴招了招手让人将画案抬进来,冲赵亦月扬了下下巴,道:“说我画得不好,那你画来看看?”

赵亦月唇角带笑,从善如流,至画案前铺纸捉笔,忽而顿了一下。

“怎么?心虚啦?”花宴时刻关注她一举一动,注意到这点,立刻开口道。

赵亦月抬眼,“在你面前,绝不会。”

“逞强吧你。”

赵亦月用襻膊系好袖子,沉心静气。

她方才是没想到花宴带来的是湖笔,澄泥砚,凝霜纸这些,由奢入俭难,她不得不在心里又一次警醒自己。

画的内容她早已想好,一炷香功夫便完成了这一幅山寺访友图。

花宴早在一旁蠢蠢欲动,终于等到她停笔,按捺不住道:“就这?你还有脸说我?”

“请指教。”

花宴同站在画案前,问:“既画山水,画中景是春夏秋冬何时之景,重山间有几笔烟气缭绕,是云?是雾?是霰?还是山间罡风?既是访友,画中人是什么情态,欣喜急切?火急火燎?亦或安步当车,怡然自得?”

花宴挑眉,“赵大小姐恐怕不曾访友,更没去过山间吧?”

赵亦月对上她眸中神采,熠熠有光,不知怎的,心有些微微发烫,本来随手一画,意不在此,现在却想同她辨上两句:“难道作画一定要亲身而至方能画得出?”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花宴劲头十足,接着道,“就依你,不求真实,便看神韵,凡画山水,意在笔先,你画出了山之高远故山色清明,但水依山势却晦暗不明,拖累山之精神,烟云气象本该添色,却清浊难分,人物更是傀儡,全无痛快,就像你今天的妆面一样,不是脸不好看,不是胭脂色差,也不是妆技拙劣,但生拼硬凑起来,就是不好看,显得脏乱。”

赵亦月心中微讶,因为花宴一语中的,她虽学丹青,但自觉此道无用,故并未用心钻研过,花宴讲评她的画有理有据,条理清楚,看来那两幅画是真是她画的。

花宴见赵亦月无话可说,得意道:“你的画乍一看还像那么回事,但是死画,你知道山仰其高,溪谷水幽,知道在山腰塞云,安置寺观,知道在两岸搭桥,路上该放行人,但就只是知道,然后把它们塞在一起而已。”

赵亦月并非小心眼的人,诚心道:“你谈及绘画时,头脑很是灵光。”

花宴一点不乐意听,“我做什么时脑子都很灵光!”

赵亦月退后一步,抬手施礼,“受教了,你的画技的确比我更高。”

花宴愣了一下,跟着喜笑颜开,耳朵凑上去,“什么?再说一遍?”

赵亦月无奈,“你画画比我厉害。”

“啊——”花宴右手捂住胸口,太爽快了。

自见到赵亦月后,终于让她尝到了一次胜利的滋味,她半睁开眼看向赵亦月,却见她还是一副老神在在,没什么所谓的样子。

花宴立即告诫道:“但是别以为我这就会放过你,我还是会好好欺负你的。”

赵亦月则看了眼画案上的纸笔,道:“那我以后好好练习画技。”

“是该好好练练,”花宴拿腔拿调道,“你还是才女呢,以前就算了,以后顶着才女名头却画成这个样子,丢脸的就是我了。”

花宴越想越对,道:“你等着,我现在就去给你找画册和摹本。”

她又一阵风似的出去了,赵亦月低头一笑,好在目的达成了。

她将门合上,从案桌上抽出一张纸来。

首先写下“花宴”两个字。

以画观人,能画出这般明阔清净山水的人,想来非奸恶之辈。

尽管身契还在她手中,她要经常来找麻烦烦人,但也不会伤她性命,至于她说的旧怨,不知是误会还是怎样,留待日后慢慢打探,并不十分紧要。

赵亦月边想边写,将这张纸压到下面去。

跟着又写一张“唐糕”,这是她的女使,她因父罪没入乐坊,唐糕也被禁卫带走,不知是流放还是卖入其他人家。

唐糕在她身边跟了十余年,虽是主仆但情义匪浅,之前她自身难保顾不上,如今境况好些,要想办法留意一下。

关键症结,还是在“父亲”,赵亦月笔走如飞,在纸上写下“皇帝”“皇后”“御史”三条线。

解铃还须系铃人,她要脱离奴籍找回唐糕,最直接的办法是替父脱罪,否则便是在这花府中生活得再富贵,也是虚度年华罢了。

父亲是因上书斥责皇后专权跋扈,请求废除皇后之位而获罪,而陛下常年卧床,政事由皇后代理,入狱背后定然是皇后的意思。

在她眼中,皇后夺位之心昭然若揭,但父亲却一意孤行,累及她面对当下困局。

没办法,若是她能和宫中搭上关系,或许还可经营一二,但她现在是一个富商的奴隶,禁内之事无论如何也碰不到。

赵亦月只得将这两条线都划去,看向最后一条御史线,父亲在朝为官,素有清正廉洁的名望,在门下客卿中也备受尊崇,这些人恐怕是她唯一能仰仗的出路了。

“呵……”

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一片昏黄如潮水涌上来,赵亦月牵了牵嘴角,发出一声微嘲,片刻后又一声轻叹。

她已预料到前路多有不顺,却也无可奈何,只能重新提笔,开始写信。

* * *

毕竟大夫都说了要好好养,花宴只能暂且将自己的报复计划搁下,每天熬粥再盯着赵亦月喝药。

按照老大夫的药方将养了几天,赵亦月看上去已经完全没事,恰好孙姑姑也赶到了上京。

孙姑姑是母亲身边的医者,曾跟随御医学过医术,知道花宴的真实身份,自小到达花宴的病症都是孙姑姑看的,这次从江南到上京来走的很急,花宴身边的一些人都是过几天才赶到。

孙姑姑和母亲一样对她严厉,还常常向母亲告状她不好好吃药,在孙姑姑开口数落她这次偷跑之前,花宴先把她按在赵亦月床前,让她再给好好诊察一遍。

孙姑姑对医道很认真,望闻问切之后道:“确实体弱,气血虚得厉害,姑娘,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莫要太过忧心思虑。”

赵亦月温声道谢。

孙姑姑调整了一张更温补的药方,又写下几道药膳方子吩咐人去做,“也不用着急,你还年轻,慢慢调理恢复便是,没什么大碍。”

花宴在一旁听到后便彻底放下心来,也就是说她可以继续欺负赵亦月了!这几天都给她憋坏了!

她现在既体弱,吓唬人的手段就免了,但还有的是法子磋磨她。

花宴待在赵亦月屋子里,等她喝完粥,道:“记得吗?你是我的奴隶。”

赵亦月知道她又来了,回:“你想要怎样?”

花宴让人搬了一把躺椅来,舒舒服服躺着,道:“奴隶就要干奴隶该干的事!快来帮你的主子捏肩捶腿!”

“主子?”

“当然就是我了,”花宴拿出身契冲她挥了挥,“小心我把你发卖了。”

赵亦月想了想,敛裾上前,绕到花宴身后,手放在花宴肩上。

花宴满意地闭上眼,准备享受,但半天也没感觉到什么。

肩上轻轻的,像被人挠痒一样。

“你不是刚吃完饭吗?这就没力气了?”花宴侧身向后抱怨道。

“咳咳,”赵亦月以袖掩唇,咳了两声,方道,“好,那我再用力些。”

这忽然虚弱下去的声音听在花宴耳中有种造作感,花宴狐疑地躺回去。

下一瞬,“啊!你要杀人啊!”

刚刚不是捏肩,根本就是狠狠掐了她一把吧!花宴甩开她的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对赵亦月怒目而视。

赵亦月低下头去,轻声道:“嗯,我不会这个。”

花宴不信,“你可是赵亦月!”

赵亦月对她的笃信很疑惑:“所以?”

花宴这些年虽在江南,但一直有打听赵亦月,道:“你才貌双全,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晓古今,能言善辩,还有你不会的事么?”

赵亦月没想到自己居然能被她信任,失笑道:“这么说来,你很会捏肩捶背了?”

“那当然!”

赵亦月眸光一转,“我没有伺候过人,的确不会,那不如你教教我?”

赵大小姐没伺候过人,倒也说得通,而且花宴居然看到赵亦月对自己低头虚心求教,心情甚好,昂了昂下巴:“那你坐下。”

赵亦月从善如流。

花宴摆出长者的架势,道:“我这套按摩技可是一绝,今日传授给你,我只教一遍,你可要好好学,认真学。”

“是。”

花宴还不忘了嘱咐:“学会了要好好服务我,听见了么?”

“好。”

花宴便绕到她身后开始动手,手放到肩上时感觉她身子一僵,便拍了拍,“首先要让人放松——”

按揉,滚捏,推摩,一阵阵酥麻感自肩颈扩散开来,有着奇异的舒爽,赵亦月慢慢阖眼。

她自稍大些后便与人疏远,不习惯与他人亲近,本是要防备花宴报复的,却渐渐真的放松下来。

花宴的手掌温热,揉捏时热度似乎穿过衣衫透过肌肤,化成一股股暖流散入四肢百骸,仿佛身处温池,虽然有些酸麻,但却是难言的舒适。

“——这样便是一套了,还有腰背和脚底的按摩,不过今天先算了,你先学这些。”花宴耐心教学道。

赵亦月睁开眼,嗓子里哼出一声:“嗯……”

见她舒服了,花宴叉腰,“好了,轮到我了,快起来。”

花宴坐回去,赵亦月有样学样,手放在她肩上——

“啊!喂!”

根本没改啊,又掐她!

赵亦月低头,道:“我还是不太会……”

“你是故意的!”花宴也不是傻子,这人这幅故作娇柔的样子就是装出来的!

“你不能耍赖!我刚才都帮你了!”花宴高声控诉。

赵亦月揉了揉自己的肩,尚在方才的余韵中,“嗯,我刚才没记住,你再教一回?”

“是你想再享受一回吧!你休想!”

“那我是不会了。”

花宴咬了咬牙,这个家伙!

“这是你逼我的。”花宴抓住躺椅,将嗓音压低,眼神变得凶狠,“我本来不想这样。”

“……”赵亦月看着她又开始装凶,就近找了凳子坐下。

“你以为我给你养病,不会害你性命,就有恃无恐了吗!这是我的地盘,我会下令,让府里所有人都竭力刁难你,你能应付我,还能抵挡这么多人的恶意吗?”

见赵亦月不说话,花宴料想她是开始害怕为难了。

她冷哼,也在桌边坐下,翻了个茶杯,看向赵亦月。

赵亦月歪了下脑袋,满脸写着不知事的茫然。

花宴心道她又在装,只好亲力亲为,闷了一口茶水后恶狠狠道:“我劝你有点眼力!对我态度好一点!讨我的喜欢,只有我才能在这府中庇护你,否则你休想有好日子过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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