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桌两侧相对而坐,小道童静立在法师身后。
游徼端来茶水,恭敬地放在法师案前。
待他出门,啬夫快步走到门前左右窥探。确认无人迅速关门后,“扑通”跪伏在法师脚边。
法师一惊。
这么突然,吓我一跳。
“法师,小人身陷绝境,现下性命垂危。实在走投无路了,特向您叩首求援!”
法师伸手欲扶,不料对方又重重栽倒在地,额头抵着地面纹丝不动。
看着这副执拗模样,法师表情无奈,只能收回手,放弃扶他的想法。
“还望法师大发善心,施以妙法,救我性命!日后必当结草衔环,报答您的大恩!”
“莫急,汝先安定心神。且将此事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皆一一告知于我。”
法师的话像一颗定心丸,抚平了啬夫慌乱的心绪。
他扭捏地爬起来回到座位。
“那日,有人匆匆来乡署报案。言说发现一具尸首,死状可怖至极。小人新官上任,官位还没坐热乎,生怕此事上报后,惹得上级降罪。一时鬼迷心窍,便将此事瞒了下来。谁料此后凶案频发,死者一个接着一个。不少百姓惊恐之下,纷纷逃往邻县。如今此事已然闹大,再也瞒不住了!唯有恳请法师降伏妖怪,才能平息众怒,挽救小人于水火之中啊!”
法师眸光微冷。
“可贫道来时,路上百姓皆言大人已擒得妖物。如今看来,却是另有隐情?”
啬夫踌躇着不愿说出自己的恶行,小道童手指一动,他的嘴便不受控制地张开。
啬夫僵直身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嘴滔滔不绝。
“都、都是青石寨!当时限期将至,小人抓妖无果,急得寝食难安。那寨主登门自荐,言称有降妖之法,却索银百两。还道山寨生计维艰,全仗此银糊口。小人岂肯轻信,当即便命游徼将其轰出门去。不料次日,游徼忽来禀报,称寨主已擒得妖物,催我速往查验。赶到一看,才知所谓妖物竟是个垂髫稚子。县令的催办文书又来催,情急之下,小人只能将计就计。应下这等毒计。求法师明察,千错万错,皆是那寨主设奸计害人,小人实属无辜啊!”
法师扭头看向小道童,小道童赶忙摊开双手,眨着无辜的大眼睛,一脸与我无关的模样。
法师剑眉微蹙。
“那孩子现被关在何处?”
咒术消散,方才被咒术操控的僵直四肢骤然松弛,啬夫如断线风筝般瘫倒,牙齿打颤。
“牢,牢里……”
“即刻带路!”
法师袍袖一甩,周身泛起冷冽威压。
“是...是!”
啬夫抖若筛糠般爬起,佝偻着背踉跄在前引路。
此人道法果真高深莫测,不知是来助我还是害我。
难不成是要取我性命抵那桩冤孽!
啬夫后背冷汗涔涔,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那孩童蜷缩在霉斑遍布的草堆上。
身上的粗布短打早已破烂不堪,满是干涸的血渍与泥泞。细小的胳膊和脚踝被沉重的铁链磨出道道渗血的伤口。
苍白的小脸挂着未干的泪痕。
曲穸翻转掌心,一道道银芒如星河般倾泻。
孩童身上溃烂的血痕瞬间愈合,又结痂脱落,破烂衣衫变为一身锦缎小褂。
牢房散去霉味,石墙化作雕花木壁,草堆成了铺着软褥的拔步床。
孩童乖乖躺在床上,眉头舒展,呼吸渐渐平稳。
眼下他母亲体内藏着魔水,两人贸然相见必生祸端。不能让这孩子目睹血腥的厮杀,徒留心魔。
放在这处最是合适。
啬夫被眼前流光灿灿的场景惊得瘫跪在地。
这等通天手段,莫非是神仙降世!
法师见他呆愣的模样,铁钳般的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啬夫头碰地,脸埋进袖子。
“好生照料!若有一样不周到,贫道拿你是问!”
啬夫被吼得一哆嗦。
“待贫道同门擒得真妖,届时再让他与家人团聚!”
“是、是!”
再抬头,两人早已无踪。
“神仙……真是神仙啊……”
空荡荡的牢房,只剩啬夫喃喃自语。
“师姐,这般豪阔,得花多少银子,看得我心肝儿直颤!”
坤峨掰着手指算得直皱眉,做出满脸痛苦的表情。
“没多少,也就一百两金子。”
“啊?那咱们翥玄宗的金蟾,吐钱要吐得口泛白沫了。”
“噗嗤!”
想象着金蟾吐得气喘吁吁的样子,曲穸忍不住一笑。
“师姐,你笑了,是不是原谅我,不生我气了!”
曲穸心思一转,故意板起脸。
“想得美!”
“唉!师姐,等等我……”
碎金般的阳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
一位白衣老者半倚在藤织摇椅中,手中竹扇轻晃。
斑驳树影如游鱼般,在老者雪白的衣襟上肆意游弋。
不远处,一条小河奔腾而过,宛如银鳞翻涌的蛟龙。
湍急的水流撞在嶙峋怪石上,迸溅起丈高的水雾,轰隆声震得岸边草木簌簌发抖。
“流兮涌兮,逝水东奔。潮兮落兮,朝暮轮幻。涟兮卷兮,不复痕还。叹流光兮,一去不返。寄心愁兮,岁与逝川……”
翥玄子即兴编词吟唱。
曲妱煮着刚采的草药。
屋檐升起袅袅白烟,在暖融融的日光里悠悠飘散。
周大娘饮尽最后一口药汤,一双断腿竟瞬息恢复自如。她踉跄着扶住桌沿,老泪纵横攥住曲妱的手。
“活菩萨!这分明就是华佗再世,连我这多年沉疴都解了!”
正要跪地感谢,曲穸两人带着一身风尘冲进屋子。
“大娘,我们找到你儿子了!”
扬手间,几道流光凭空浮现,凝作镜面。
镜中孩童正尽兴玩着木马,银铃般的欢笑声穿透虚空传来。
周大娘一脸不可置信,待看清孩子红扑扑的脸蛋,确认儿子无恙后,不由得喜极而泣。
"我的儿终于不用受苦了!"
魔水在周大娘体内蠢蠢欲动,发出痛苦的鸣叫声。
周大娘随即晕了过去。
开心、幸福……皆是刺向魔水的毒药。
翥玄子闪现而来。
魔水痛苦地不断扭曲变形,以极快的速度从周大娘体内挣出,撞破窗纸飞出屋外。
翥玄子甩动着拂尘,画出一个金光灿灿的笼子,将魔水死死困住。
魔水疯狂地撞击笼子,发出尖锐的嘶鸣声。被囚禁的日子它不想体验第二遍。
剧烈挣扎间,一个小瓶子从魔水漩涡中掉出。
紫金瓶!
坤峨手疾眼快地抢过去,将瓶口对准魔气。
四人同时结印。
在重重法术的威压下,一缕缕魔水最终全被生生塞入瓶中。
“太好了,师父!”
曲妱开心地蹦起来。
魔水既收,这世间便不再会有魔气,也不再会有人被其所害。
曲穸与坤峨目光相撞,笑意刚浮上眼角,像是意识到不对劲,曲穸把目光快速转到别处。
“师姐!”
坤峨凑了过来。
“得给啬夫传信,让他即刻送孩子与大娘团聚!”
曲穸借口,趁机拉开和坤峨的距离。
乡署院中突然炸开一声霹雳般的巨响,震得檐角铜铃乱颤。刺目的强光如闪电劈开夜幕,将遮得严严实实的院子照得纤毫毕现。
所有人行至院中。
只见半空悬浮着流转的光幕,播放着魔气被收服的画面。
底下赫然闪着一行大字。
"妖孽已擒,速速放人!"
满院游徼惊得大呼。
“原来真的有妖!”
“难道妖怪被神仙抓住了!”
……
啬夫盯着空中的画面,双腿抖得几乎站不稳。
他随便扯住身旁一个游徼的衣领。
"还愣着干什么?把牢房那刚抓的孩子送回去!”
消息显在院中,众人亲眼见证,不得不信。
“大人,妖怪真的被抓住了?”
“嗯!”
“这世上竟然真有神仙!”
……
啬夫瘫坐在地。
那群游徼却兴奋得紧。
“娘亲!醒醒,快醒醒……”
稚子喊叫着,用小手摇晃着周大娘。
“儿子!我的儿啊……”
忽然,周大娘像是记起了什么。
“是神仙!是神仙救了你!儿子,是神仙救了你啊!是神仙!多谢神仙,多谢神仙……”
周大娘带着儿子朝外面不断磕着头。
泪水混着尘土,在地上洇出深色痕迹。
翥玄子摩挲着手中的紫金瓶,眼底阴郁未散。
为何竟如此顺利!
事情既已解决,四人登上精卫鸟,神鸟振翅间腾起云雾,朝着翥玄宗方向驶去。
曲穸轻抚精卫鸟那绚丽的羽毛,触感如丝缎般顺滑。
师父的这只神鸟,若能归我多好?可比御剑飞行舒坦百倍。
曲穸惆怅起来。
景胤三十三年秋。
苜瓮县驿道扬起尘烟,新任县令走马上任。
甫一安顿,便在案牍劳形之余展卷细读县志。
“景胤十三年秋,渡隍岭黑气噬人成骸,民惧”
嗯!
这般骇人的记载,结尾处为何没有句读?
他指尖轻点纸面,眉头微蹙。
景胤十三年秋,渡隍岭……
少年扶着额思索,思绪飘向远方。
“阿聪!”
一个仪态端庄的老妇人款步而来。
“姨母!”
“快来吃饭啦。”
“来了!”
……
微风溜进窗棂,卷着书页忽起忽落,哗啦作响。
“景胤十三年秋,渡隍岭黑气噬人成骸,民惧,幸游方术士除患。”
县令朱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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