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寇拉的印象里，林周择一直是个很“正派”的人。

他认为的正派必须包含善良正义之类的特性，就像以前听父亲讲的英雄故事里的主角那样。

他当然也很感谢过林周择的善良。

然而直到此刻，被审问的人变成了自己，寇拉才意识到，林周择身上最明显的特性，其实是机敏。

“小月她...”寇拉抿了抿嘴，偷偷看了眼面前人的表情，然后很快又低下了头。

...

新历179年12月1日，协会对应云归公开裁决的当天。

因为应云归开启虫洞导致的空间错乱，寇拉和小月在躲避嵌合体袭击的路上，误打误撞下被传送到了1区本部基地。

并且正好撞上了最密集的一波敌袭浪潮。

被一只鸟类嵌合体袭击的时候，寇拉还没有意识到周围情况的严峻。

小月在千钧一发之际推开他，自己被叼走了。

虽然在指挥下只用了不到十五分钟，局面就已经被基本控制，基地里也没有再徒增多余的伤亡。

但是小月被救下的时候，已经开始出现四肢痉挛浑身抽搐的现象。

不幸中的万幸，她落地的地方离实验体研究中心不过百米。岚正好在附近查看受损情况，于是顺手把浑身脏兮兮的小月带回了观察室。

而直到擦干净小月身上的恶臭分泌物，岚才发现——她认识这女孩儿。

许多年前，9区还在的时候，自己曾被当时的分部负责人派去调查和支援疫区。

当时的任务地点，就是5区。

而这个女孩儿，就是当时5区分部派给裴谳白的联络员。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好像叫小月。”岚边迅速地检查小月的各项体征，边回想着。

寇拉凭借定位追踪赶到研究中心的时候，小月已经出现了休克症状。

“她身上伤口处渗进了嵌合体的血液和□□，如你所见已经出现了严重的排异现象。”

岚来不及把小月转移到治疗室，只得在原地开始急救。

但是这里是实验体研究中心而非基地的医疗部门，这里使用的仪器和手段也并非是用在“正常人”身上的。

岚把最温和的抑制剂打进小月体内，对寇拉说：“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九成的可能，她挺不过来。”

寇拉听到这话，踉跄地后退几步，一屁股跌倒在地上。

事实证明岚的判断没错，抑制剂只短暂地压制了污浊的嵌合体能量，大概两分钟左右，小月在一阵剧烈挣扎后，呼吸骤停。

寇拉狼狈地抱着岚的腿，哭着说：“岚姐求你救救她你想办法救救她！”

岚看着这个自己亲眼见证着觉醒成为异能者，并且成长到如今，在5区刚过了成年礼的男孩，有些不忍心打碎他的希望。

但再不忍心，她也救不了肉身能量如此孱弱的小月。

“她的身体能量不足以对抗嵌合体的入侵能量。”

换句话说，这意味着小月会以一种极端痛苦的方式，被侵蚀着死去。

寇拉有些崩溃：“是我的错！是我把她带到这里来的！是我跟她说跟着我走就会没事。”

“本来该死的是我。”他说着说着意识到这点，声音轻了下去。

岚闭眼，偏头不去看两人。

就在寇拉突然发疯似的要扑向前的时候，他被一把拽住后领，扔到了一边。

“滋”萤蓝的液体被尽数打进小月的左肩，林周择手一甩，空了的针管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你！”岚很快反应过来那是试验中的0号抑制剂，惊慌又愤怒地看向突然出现的林周择。

“你疯了！那是”

“现在只有这个办法可以救她。”林周择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的问责，看着她的方向说，“你真的就打算这样放任她去死吗？连试也不试吗？”

岚伸手就想给林周择一掌，好在马上反应过来现在最要紧的是什么。

她大力地把林周择推开，翻开小月的眼皮查看。

“完了。”

“她连D型抑制剂都扛不住，你让她怎么扛0号！你疯了！”岚的怒吼撕扯到破音。

林周择皱眉说:“就是因为她连D型都无法融合，才只有这一个办法！”

“你...该不会是指？”岚刚一时太过激动，声音有些明显的颤抖。

也像是不敢细想林周择的意思。

“对，只有给她进行融合改造，才有可能救她。”

寇拉虽然不懂两人为何争吵，但也能听出小月还有一线生机，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说:“要怎么做才能救她！我什么都可以做！”

突然，小月那原本已经没有反应的身体怪异地抖动起来，发出“吭吭”的激烈碰撞声。

“没时间了！0号第一阶段只有十分钟！如果不能在这之内切除被污染的部分并且提供新的能量源，她就真的没救了。”

林周择显然是在对岚说，语气很急切。

岚呼吸仍旧有些急促，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很快。

这不是一个适合做“手术”的状态。

于是她重新扎紧头发，深呼吸，说。

“寇拉出去外面等着。”

然后转向林周择:“你，帮我。”

如果是平时，寇拉一定会死缠烂打的赖着，但现在他不敢，他害怕。

所以听到岚的命令，他逃也似的离开观察室。

岚扯出束缚带把小月绑牢，然后划开她身上碍事的衣物以便观察。

...

“注入”

“划定范围”

“注入”

“稀释”

岚的双手始终稳定，边操作边吩咐林周择执行。

在切开半身连接处时，她被刺鼻的气味呛到不自觉流泪，却顾不上擦掉脸上的粘稠，对身后的林周择说：“解析结果。”

林周择马上报出：“冠林鵙鹟。”

“果然。”岚呼吸瞬间急促了不少，近在咫尺的刺激性气味涌进肺部。

因为她平时不常做这类暴露性的实验，所以才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有所疏忽。

这时林周择从后面往她的耳根处扣上了什么东西。

屏障展开，透明晶体包裹住了岚的整个头部，她这才清醒一点。

林周择的声音比几分钟前显然平静了不少：“研究中心现有的容器里，S561是最适配的。”

“561...”岚微微皱眉，“我记得那是残次体。”

林周择：“没时间了。”

岚看着小月身下面积越来越大的血滩，下了决心：“拿S561。”

林周择到角落的传送窗口扫描了芯片指令，一个半人高的培养罐出现，罐身上标着“S561-C”。

融合改造实验本身并不难，甚至可以说压根没有什么技术难度，就连研究中心等级最低的助手都可以独立完成。

不过对岚而言，这种实验难的本来也不是操作过程，而是开始前的心理准备。

因为大多情况下，融合改造实验意味着，杀人。

而且是灵魂连同肉/体一起抹杀。

寇拉被林周择叫进来的时候，率先闻到的是一股阴冷潮湿的咸味，然后才是血腥味。

紧接着他便看到小月就像躺在血池中，脸色看上去比死人还要苍白。

他下意识以为岚和林周择失败了，小月真的死了，于是脚步顿了下后颤颤巍巍地往前跑。

当岚的身形不再遮挡住寇拉的视线时，他才清楚地看见被绑着的小月上半身盖着一件宽大外套。

而她的下半身，赫然是一条灰绿色的蛇尾，软软地垂在地上，了无生机。

“这...”

岚的脸色灰败，声音有些沙哑的说：“目前看来改造初步是成功了。”

“不过她的体征太弱，随时都有可能被反噬。”

但是就像林周择说的一样，岚没有别的办法，S561也确实是刚才那种情况下的最优且是唯一选择。

“所以她必须留在这里，并且由我亲自照看。”岚汗湿的额发贴在脸上，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冰冷，黏腻。

就像蛇的皮肤。

“呕”她再也抑制不住，冲到一边呕吐起来。

林周择看上去就比她要好很多了，开口替她向寇拉解释道：“虽然是为了救命，但以后她就算是我们这里的实验体之一了，没有负责人的允许，平常不能离开研究中心。”

寇拉被屋内混杂的气味刺激得也有点想吐，但还是勉强压住了，问：“她以后就...这样了吗？”

“嗯。”林周择说，“她自身的能量不足以维持生命体征，必须有一个新的能量供给源。”

“以后慢慢会好的。”

“至少还能活着。”

寇拉垂下眼睛，双拳攥得死紧，心想：“让她这样活着，真的比直接死掉更好吗？”

岚简单清洗了一下，顺便开启了室内自清洁系统，地上的脏污和空气中的浑浊逐渐排出，连同小月身下的血涂都被收拾干净。

只是小月的情况还不稳定，只能等她恢复一些以后再清理身体。

林周择对岚说：“实验体的信息要你亲自录入，我也还有事要出去一趟。”

岚疲惫地点头：“应云归的事吧，你去吧。”然后转向还愣在原地的寇拉，“我离开一下，你在这里守着，她有任何情况马上联系我，知道了吗？”

“...嗯。”寇拉浑浑噩噩的应下，也没注意到两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屋内沉寂了许久，寇拉被一阵窸窣动静唤回神，视线一聚焦，对上了小月抖着睁开的双眼。

寇拉完全是呆滞的，压根把岚的叮嘱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想伸手，想走近些，想开口说些什么。

可他都不敢。

他害怕小月发现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害怕她眼神中可能会出现的哀怨甚至怒火，更害怕她的眼泪。

寇拉的脚像被死死钉在原地。

小月睁开眼，身体却是动弹不得，也做不到开口讲话，于是——

寇拉看到那截灰绿色的蛇尾动了起来，那上面还沾着小月身上没清理掉的血。

片刻后，小月心满意足地重新闭上眼，睡了过去。

寇拉僵硬地往边上走了两步，看到那地面上的一行红色小字——

“谢谢你，替我遵守了和小薇的承诺”

多年以前小月曾和寇拉提过一嘴，说：“我和小薇小时候约定过，如果其中一个人死了，剩下的那个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用尽全力地活下去。”

“哪怕模样丑陋狰狞，哪怕被旁人鄙夷，只要还有一口气，都要好好活下去。”

寇拉看清那行字以后，终于开始无声地号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