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嫉恨

季惊鸿睁眼时,阳光正好。

窗外种了棵银杏,风一吹叶片哗啦啦往下掉,像落了一场秋雨。

季惊鸿盯着看了一会儿,猛然起身。

随即却听砰一声响,有人大嚷:“诈尸啦!”

何皎瞪大眼睛,书册掉在地上,手还保持着原状没动:“吓死我了,你怎么醒了也不说一声!”

季惊鸿缓慢地眨动眼睛,这才发觉自己竟回到了明礼居,屋内只有何皎一人。

他慢吞吞地靠到床头:“几时了?”

“申时喽。”何皎弯腰捡书,“昨日百草园的结界不知道为什么提前开了,得亏你们没遇上什么事儿。”

季惊鸿郁闷:“我怎么回来的?”

“乌兄背你回来的啊。”何皎将书一卷,“我帮你们把假请了,下午都是那个孙渺代课,谁乐意听他讲废话。”

屋里不知何时点了焚香,味道不浓,像冬日覆在草木上的霜,让人想到那股熟悉的冷香。

“这香掐了吧。”季惊鸿有点心浮气躁,他穿着鞋,口中带点抱怨,“他人呢?”

何皎一脸懵:“谁?”

季惊鸿一愣,这才发觉自己说得太过理所当然,他正要补上几句,何皎却又长长“噢——”了一声。

“你说乌兄啊,他背你回来后守了你一个上午,刚刚出去了,现在估摸着在门外吧。”何皎抬手去碰那焚香台,“这个也是他点的,我掐了啊,你睡这么久饿不饿……”

“等一下!”

何皎手伸到一半硬生生停了下来:“啊?”

“那什么,不用灭了,我挺喜欢的。”季惊鸿跳下床,“晚点儿一起去珍馐厅,回头我来找你!”

“昂,那我叫上梅梓。”何皎见他飞快披衣系带,不由纳闷,“你做什么那么急?”

季惊鸿一边跑一边刷地披上外罩:“抓人!”

推开门,金子般的余晖骤然铺落,房前栽了一片桂花,连秋风都夹带了芳香。

季惊鸿眯了一下眼睛。

乌霜落隔着秋桂望过来,好像他无休止地等待,为的就是能让推门之人第一眼望见他。

……

秋桂开败,天气转凉,一晃便到了腊月。

三月时限将过,各门课业落入尾声,众人忙碌起来,纷纷盼望在即将到来的考核中获得甲等。结课后,这群少年便要依照着先前说的外出历练,今年历练的地点位于苍明山。

孙远近期忙得焦头烂额,总算没时间再找季惊鸿麻烦,最多不过狭路相逢瞪两眼。尽管周远和周年年没通过大比,但他背后有孙渺撑腰,有的是人愿意当他跟班。

何皎主学剑术,梅梓主学医药,季惊鸿什么都学,乌霜落什么都不学。某日四人总算得了机会,凑在了珍馐厅的一张桌子上。

季惊鸿扒拉着碗里的饭,何皎叫了两三声他才迷茫回神:“啊,什么?”

“你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何皎纳闷,“我都叫你好几声了。”

季惊鸿低头搅着勺子:“在想史学课上提到的九幽。”

“你对这个感兴趣?”何皎惊道,“可别吧,那里镇的可都是魔族,嗜血饮肉穷凶极恶的,落到那儿连魂魄都给你撕了!”

季惊鸿很快地瞥了眼乌霜落,含糊道:“我知道我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才担心。

九英前辈说过,乌霜落需得落入九幽才能觉醒魔神血脉,他不会死在九幽,但淬炼血脉的过程必定痛苦万分。

他舍不得乌霜落痛。

及笄那年他孤身入九幽单挑玄昼,从那畜生头上摘了朵花就出来了,没有深入,因而不知道里头是什么情形,就连那花也随手送给一个女孩了。具体的前因后果他都记不清了,就记得那女孩左眼下有颗泪痣,跟冰晶似的,哭起来特别可怜。

“可我看郑公子自百草园那日后便一直如此。”梅梓温声道,“是有什么心事未解吗?”

“啊。”季惊鸿搅勺子搅得更用力了,他就知道瞒不过心细如发的梅梓,只能胡乱道,“嗯,也没有……”

碗里的饭已经被搅得不能吃了,乌霜落止了他的动作,把自己那碗没动过的换给了他:“吃完。”

季惊鸿更窘迫了,某个瞬间似乎连手都不知往哪儿放,嘴上却小声道:“好的。”

“你到底怎么了?”何皎皱眉道,“有问题就说啊,憋心里算怎么回事,咱们好歹能帮着想想办法。”

季惊鸿愣了一会儿,突然开始大口扒饭,那狼吞虎咽的架势很快让碗见了底。他十分狰狞地把口中的东西咽下,而后将碗重重往桌上一放,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

何皎赶紧侧耳倾听。

“那个……”

刚说两个字,乌霜落恰好搁下勺子,勺柄磕在碗上发出轻响。季惊鸿原先还底气十足,一听这声音气势即刻弱下来了。

何皎急道:“你说呀!”

“就是……”季惊鸿强迫自己不去看旁边,他又想搅勺子,但饭已经被扒完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攥着勺柄,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十分艰难、弱弱地说道,“你们喜欢过人吗……”

话音刚落,身侧陡然刺来一道目光。

季惊鸿说完就后悔了,他猛地站起来:“算了算了当我没说!”

“我、我下午约了罗姑娘采药,先走了。”他语速极快,根本不敢去看乌霜落什么表情,几乎是落荒而逃。

“卧槽。”何皎轻声吐出两个字,随即语调陡然高转,“他喜欢罗……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梅梓盯着他背影,面色凝重,没有说话。

“就这两天吧,就这两天吧?!”周遭有人看过来,何皎压低声音仍难掩激动,“草药课他不是抽到和罗姗一组嘛,我说他最近总约着和人一趟,就是那时候生的情吧!”

草药课结课考核是采集辨认规定草药,两两分组抽签决定。季惊鸿抽到了罗姗,两人因此熟了起来,这几天经常一起泡在百草园。

“你们别说,这么一看他俩还挺配的,郎才女貌,郎才女貌!”何皎双目放光,“不过罗姑娘天之骄子,恐怕没那么容易追到手,外峰对她暗生情愫的也多,哎呀,竞争有点激烈啊!”

“我想想我想想,啊对了,还有孙远那个王八蛋!”何皎愤愤不平,“最开始看不上罗姑娘是个女子,现在倒是追得比谁都勤,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简直……乌兄你咋了?”

乌霜落脸色从没这么黑过,看得何皎心里发怵,他小心翼翼道:“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咔地一声,勺柄应声而断。

何皎身子一抖,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乌霜落却突然起身,一言不发地离了场。

……

季惊鸿到百草园的时候,罗姗已经等在那儿了。

她生得好看,左眼下点颗泪痣,一袭红衣负剑而立,远望过去像抹在云海间的颓阳。周边不断有视线瞥过来,妄图一睹这位外峰新秀的风采。

“抱歉啊,来晚了。”季惊鸿上前招呼:“罗姑娘久等。”

“无双兄不必介怀,我也才刚到。”罗姗与他并肩而行,“三区戌时便关了,今日我们得快些。”

“那是自然。”

季惊鸿注意到周边各色视线睨来,好奇有之,嫉恨有之,似乎在猜测他和罗姗的关系。于是他原先要问的话在嘴里打了个转,又被囫囵吞了下去。

一路无言,直到行至三区,周遭人少了,罗姗才开口:“无双兄,上回你问的事,我已有了眉目。”

“啊!”季惊鸿头皮一炸,立刻聚精会神,“罗姑娘请讲。”

“你先前说,喜欢上了一个人,不知如何开口。”罗姗侧脸浸在灿光里,双眸倒映着孤山鸿雁,“实则不必想太多,若两情相悦,将话说清便是。”

季惊鸿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自上回出幻境后,他总算察觉到了自己对某人的心思,故而和人相处时总是不自在。但他清修百年,从未有过相关经验,何皎大咧咧的不中用,梅梓心细如发说了肯定瞒不过,四下找了一圈,也只能询问不那么相熟的罗姗。

罗姗心若霜雪又心思细腻,答应保密就绝不会将这事传出去。

“话是这么说……”季惊鸿唉声叹气,“但我就是不清楚他对我的态度才愁啊。”

“无双兄,容我一问。”罗姗道,“那位女子……性情如何?”

季惊鸿脸色立刻变得很古怪。

“可是不方便说?”罗姗了然道,“抱歉,是我多嘴了。”

“不是不是,其实……”季惊鸿也没想着瞒她,“其实不是女子。”

罗姗下意识一怔,但很快意识到这副神情不得体,恢复了原先的模样:“……理解,理解。”

季惊鸿耷拉着脸,一副惨兮兮的模样。

“世人各有所好,你不必担心我对此歧视。”罗姗安慰道,“不论旁人如何看待,喜欢这种情感,本身就没有错。”

季惊鸿心头一暖,不由对罗姗越发欣赏:“罗姑娘不愧心若霜雪,看得透彻。”

“谬赞。”罗姗笑了笑,“我也并非看得透,只是经历使然。”

“经历使然?”季惊鸿心下好奇本想追问,但转念一想男女有别,不可让人为难,便笑着轻轻揭过,“如此一来,那些对罗姑娘芳心暗许的男子可要伤心了。”

罗姗也轻轻一笑:“无双兄误会了,我本不指望与他结为道侣,为的只是报恩而已。”

“当年他救我于苦海,临走前赠我一言:广善积德,寿可延年。”罗姗眸色平静,像是透过远山看到了当年,“于是我为一人,行善事,入问心。”

没想到潇洒如罗姗竟有这般过往,季惊鸿惊道:“他是问心宗弟子?”

“不错。”罗姗话到即止,“陈年旧事不值说道,不如讲讲你那位心上人待你如何?”

“他啊……”季惊鸿莫名卡了一下,慢吞吞道,“还可以吧,会给我撑腰,替我干活,帮我试毒,安慰我,前些天还给我做了马蹄糕……怎么了?”

他说到这里才发觉罗姗看他的目光不对劲,但又很难用言语形容,硬要说的话,像是在看大街上一对拉拉扯扯的情人,透着奇异的古怪。

“无双兄。”罗姗叹了口气,没头没尾道,“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季惊鸿茫然地“啊”了一声,罗姗却不愿再说,兀自采草药去了,他便也只能止了话题。

三区草药珍贵,不可用法术,只能人力采摘,两人干完一切已将近戌时。季惊鸿与罗姗分道扬镳后径直回了明礼居,未料有人竟早早在那守株待兔。

夕日欲颓,那抹玄色衣摆落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浓烈又肃穆,竟生生让人止了脚步。

乌霜落走到他跟前,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冷漠。季惊鸿心头一跳,佯装无事地笑道:“怎么等在这儿,有事回去讲嘛,外面风大……”

他一边打着哈哈,一边抬步往里去,未料乌霜落突然攥住了他胳膊。

“回去后,你还会见我么?”

季惊鸿话卡在嗓子里,笑不出来了。

“你在躲我。”乌霜落绕到他跟前,两指卡住他下颚,高大的身躯如阴影般笼罩下来,“为什么。”

他吹了整整两个时辰的风,好不容易将情绪压下去,却在看到季惊鸿的刹那全盘皆崩。嫉恨如山洪涌到眼眶,乌霜落双目猩红,眸色却冷到了极致。

他快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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