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吗？没有吧。”季惊鸿眨眨眼睛，“我只是最近忙了些，怎么会躲你呢。”

他佯装无辜，神态和以往别无二致。乌霜落定定望着那双杏眸，指尖不自觉拧得更紧，眸覆冰霜。

他咬死不认，乌霜落毫无办法。

“落落。”季惊鸿轻声说，“你弄疼我了。”

乌霜落下意识松手，季惊鸿便后退一步，与他拉开了距离。下颚很快泛上薄红，像白玉染绯，季惊鸿安静地垂下眸，什么也没说。

寒冬腊月，他却只草草披了件橙黄大衫，整个人都是暖烘烘的。朔风过境，他连眼都不眨一下，嘴上却抱怨道：“先进屋吧，你手好冷。”

临界的情绪因这一句话偃旗息鼓，转而化为深深的无力。乌霜落缩了缩泛青的指尖，绷紧的肩颈松下来，像是无声的妥协。

若是以往，季惊鸿早已抓着他的手了。

季惊鸿的房间就在他隔壁，他却没有看一眼，只是径直走向另一间屋，沉默地关门。

藏在领下的羞涩总算露了端倪，红潮沿着玉脂般的脖颈爬到耳垂。靠着一扇门，季惊鸿长长舒出一口气，紧攥的掌心早已汗湿。

那日过后，乌霜落再也没失控过。他像是在怄气，季惊鸿装得若无其事，他就比季惊鸿更装，乍一看仿佛真的信了那日的说辞。

腊月中旬，叶茜在成绩簿上划了最后一笔，至此，十二门必修课全部结束。而待诸位少年过了历练，便可挂牌领宗服，成为宗门正式承认的弟子。

苍明山位于常州桐安，属问心宗管辖地。山内妖兽众多，但等级不高，格外适合新生弟子历练。此回外出不设任务，能打多少妖兽，能否得到机缘，全在一个“缘”字。总计三日，供弟子们自由探索。

季惊鸿这几日略有烦躁，自上回他与罗姗说了那事后，对方便极力劝他勇敢追求。但这胆小鬼当下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开始犹豫打转，直到与众人一同到了苍明山，勒令解散后，才心一横决定邀人同行。

月色凄清地映在地上，像铺了一地的霜，众人四下散开，已没几人留在原地。季惊鸿一边往里走，一边琢磨着去哪儿找个地动用神识找人，一抬头，却对上了张不甚友善的脸。

前边站着一群人，粗数约莫有六七个，他们大咧咧往这儿一挡，路口便彻底被堵死。为首的孙远恶狠狠盯着季惊鸿，眸色阴鸷。

“哟，这么大阵仗。”季惊鸿顿住脚步，“守株待兔呢？”

他说得随意，面容带笑，嗓音浸着月色清清朗朗，明明孤身只影，举手投足却毫不见慌。

有人上前一步：“同门子弟不搞自相残杀那一套，今日我们守在此处，是要与你赌上一赌！”

“哦？”季惊鸿来了兴致，“怎么赌？赌什么？”

“好说，三招论输赢，诸位同门在此见证！”孙远高声道，“你既也有那个心思，我们便决一胜负！罗姗那般的女人应当配我，今日谁胜，谁便能抱得美人归！”

季惊鸿笑容淡了一些，没答话。

“怎么，不敢？”孙远笑起来，“不敢就认输，别出现在她跟前，我既看上了她，往后她便是我的女人，要为我家绵延香火。”

季惊鸿脸上彻底没了笑，他安静地立在那里，脚下黑影微晃，冷色便沉沉溢了出来。

“我不会和你赌。”季惊鸿眸中盛着一汪月色，他轻声道，“罗姑娘只属于她自己，你没资格拿她当赌注，我也没有。”

“比不过就承认，找什么借口。”孙远嗤笑，“滚吧。”

这番话语太过嚣张，就连他身后那群少年听了都面色不愉。他们与周年年之流不同，皆是万里挑一的佼佼者，心中自有傲气，今日愿意过来撑场子也是看在孙渺的面上。

“随你怎么想。”

凉月掩在了云层下，苍明山树影婆娑，沙沙作响，如夜色中的匍匐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季惊鸿径直走过去：“借过。”

他生得好看，眼尾微微上扬，笑起来像个小钩子，牵着旁人的心情也好起来。但当他沉下眸，那尾钩子便化成了出鞘的刃，凌厉如锋。

那是绝对实力下养出的从容。

敢和孙远混的人惯会察言观色，这群少年看得越久，心底便越是发寒。他们不敢拦路，当下便自发分为两列。

季惊鸿没开口，甚至没看他们一眼，目不斜视地隐入林中。那抹绯红衣袍晃了一下，宛若余晖淹入山头。

然而没走多远，他便顿住了。

青石小道一路上斜，两侧乔木结霜，雾凇凝然。晚间天气愈发凉，泠泠山泉飞挂瀑端，在石板上溅出零星小点。北风一吹，送最后几片摇摇欲坠的叶归根尘泥。

乌霜落立在树下，不知等了多久。他一袭黑衣，连外罩也没披，裸露的皮肤被冻得发青，唯有双眸隐着点点微光。

季惊鸿缓声道：“落落。”

他三两步过去，似是想伸手，但最后不知什么原因缩了回去：“……你冷不冷？”

乌霜落“嗯”了一声，瞳色像寒池里化开的墨。

“知道冷还穿那么少。”季惊鸿低声嘟囔，侧身从他身边经过。

乌霜落不出意料地跟了上来，像以往很多次那样与他并肩而行，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夜间的苍明山凄清苍透，时不时传来几声古怪的鸟鸣,指不定哪儿就突然冒出一头妖兽。若是初出茅庐的新生弟子，必然走得战战兢兢，但对于这二人来讲，连小孩子过家家都算不上。

早在来苍明山的前一晚，季惊鸿就知道此回必是空手而归。原因与在雾虚林时相同，低阶妖兽闻到强悍灵力，会本能地退避三舍。

两人无头苍蝇似的乱走，季惊鸿像是被人喂了哑巴药，一路无言。他微微垂着头，走路姿势因紧张而有些僵硬，脑中不断闪着罗姗说过的四个字。

勇敢追求。

勇敢追求。

勇敢追求。

仓促间，他不甚贴到了乌霜落的手背，冷得刺骨。

肢体较思维反应更快，季惊鸿下意识抓了一下他掌心，反应过来又想松开。未料乌霜落即刻反攥住他，没给他挣脱的机会。

缓缓地，十指相扣。

季惊鸿疾刹脚步，脑中砰地炸了。

“你……”他张了张嘴，思绪混沌，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既然牵了，松开做什么。”乌霜落冷静道，“你好烫。”

季惊鸿一言不发闷头往前走，随即砰一下撞到了什么东西，又软又凉。他迷迷瞪瞪地抬头，发觉竟是一棵树，树杈光秃秃地四下绵延。

他方才竟撞到了树上！

乌霜落收回挡在他额前的手：“休息会儿吗？”

季惊鸿已经半丧失语言能力，只会傻傻点头。

这棵树很高大，树干要两人合抱才能拢住。两人同坐在树下，季惊鸿趁机脱了手。

他身上都隐隐发热，颈间沁着薄汗，整个人就像踩在棉花上似的，落不到实处，直到松开手才恢复了些许理智。

鸟鸣不知何停了，两人靠得太近，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季惊鸿实在忍不了，长袖一挥，赤红的火焰便燃落身前。

火光驱散黑暗，两人的影子晃荡着，紧紧相贴。

季惊鸿原先还低着头，见状却有些看不下去了。他低头把自己埋在臂弯里，目之所及一片黑暗。

乌霜落低低的嗓音混在噼里啪啦的火星里。

“你近几日躲我，是因为……”

季惊鸿陡然抬头：“不是！”

说罢声音又低下去：“我没躲你。”

他根本不敢想“因为”后面是什么，也根本没胆量迈出这一步。

乌霜落压根没看这边，似乎也是随口一提，他捡起落叶丢到火堆里，侧脸被光映得明明灭灭：“嗯，知道了。”

季惊鸿突然觉得很渴，但他外出除了凤吟压根不会带别的东西。犹豫了一下，他突然撑着起身：“我去找点水。”

苍明山有清泉，飞流百尺，干净清冽。

乌霜落抬手，又把他拽了回来：“我去。”

“哦。”季惊鸿抱住双腿，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那你快点。”

乌霜落没说话，他不知用了什么法术，眨眼的功夫，身影便走出好远，再一会儿，便彻底看不见了。

火星噼里啪啦，季惊鸿低盯着自己右手。

方才和乌霜落十指相扣的右手。

那双手比他的大一点，扣住自己时像一把锁，很凉，带着刚劲的力道。

季惊鸿猛然背身，扶着那树干拿自己脑袋砰砰砰撞了三下。

结住的思绪被撞散，浓烈的情绪在心口压了半晌，终于冲破囹圄轰然炸开，狂喜顺着胸腔漫延到四肢百骸，从眼眶冲出来。他像是个刚解除封印的人，总算意识到了方才发生的一切。

“他是不是主动牵我了，是不是？！算吗？算吧！”他两眼放光，盯着粗糙的木干喃喃自语，“对，对，我先放开了，是他主动拉我的，是不是？你说呀！”

树干：“……”

“你不说那就是默认了！”季惊鸿喜滋滋地拍拍树干，“别太羡慕，毕竟……”

身侧陡然旋来一阵风，季惊鸿话音骤断，利落侧肩。红衣如火旋开，他伸腿一扫，枯枝簌簌而起，如芒尖利刺般飞出。下一瞬，火堆冲天，如匍匐巨兽轰然睁眼，张牙舞爪地扑向对面。

对面那人反身避开，百年高木连片倒地，声震如雷。她身量矮小，全身上下被黑色斗篷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光滑圆润的下巴。

季惊鸿转身，遽然一惊。

数以千计的牛毛花针如落雨，以流星坠地之势向他飞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是要把他捅成筛子！

季惊鸿长袖一挥，赤红灵流汇成结界，花针方才撞到上头，便轰然散为落花，纷纷扬扬。

他心上一动。

落花仙子谢飞燕！

不对，谢飞燕的花不是黑色的。

这股力量古怪邪溢，绝不是正统术法，他历年只在一处地方吃过这苦头。

永夜山玄昼。

季惊鸿骤然抬头。

九幽！

“阁下何人！”

季惊鸿如鹞鹰般掠下，抬手掀起那斗篷一角，浑身登时如电流滚过，头皮发麻。

斗篷下是一具骷髅骨架，上方藤蔓缠绕，包裹着黑色玫瑰花。

“呐，美人在骨不在皮嘛，旁人都唤我枯骨美人。”

对方旋身上树，嬉笑着拢了拢帽檐。她嗓音很细，带着北方独有的俏皮，活像个和长辈撒娇的小姑娘。

“我在外面看到你啦，你真没用，生气还强忍着，我都看不下去啦。”枯骨美人晃荡着两条骷髅腿，嘻嘻道，“所以呐，我给你送了点见面礼。”

话音刚落，林地闪过一道暗光。季惊鸿随之望去，指尖骤然一紧。

断剑。

一把，两把，三把……整整七把。

全属于方才在入口拦截他的人，一把不少，包括孙远的。

“他们……”季惊鸿浑身血液都冷了下来，嗓子用了下力才将话说完整，“他们人呢？”

“咦？剑断人断剑亡人亡不是你们那儿的规矩吗？”枯骨美人佯装惊讶，“别怀疑哦，就是你想的那样，不识趣的人杀掉就好了嘛，现在轮到你啦。”

“你要杀我？”季惊鸿出乎意料地冷静，“我与阁下无冤无仇。”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呐，我家尊主赐我神力，买你的项上人头。”枯骨美人歪了歪头，抬手一点，“对不住喽，季小公子。”

季惊鸿眸色总算彻底沉了下去，他飞身后撤，高声大喝。

“凤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