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雪

但其实,君霄玦好似只是像朝各方百姓示意般看了那个方向一眼,并没有停留过久。

燕昭洛在确认那头视线移开后并没有直接出城,倒是在原地静默了会儿,忽然抬手放飞蓝鹊,几个掠步上了最近的城门。

葵宣今日为了赶上太子殿下的脚程只穿了便于行动的常服,可少府多少象征皇家颜面,宅里向来连常服都是繁复的。

他在太子殿下被驱逐前堪堪赶到摸出了令牌,转头就见殿下把素纱一掀,抱胸倚在石壁上,逆着光眯眼看匀速行进的军队。

官兵行礼退下,葵宣匀着气咬牙:“虽然殿下您方才言之有理,但我只是您的伴读,不是您墙头那些侍卫,您下次做事能不能等我一等!”

燕昭洛敷衍应了一声,转而说:“方才见你巷道里看得专注,这儿地势好,你瞧瞧。”

葵宣面色古怪,一时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燕昭洛瞥了他一眼,给了命令。

“好好看,认清人,下回见着得提醒本宫。”

“……”

葵宣只能望过去。

乌压压的军队留了大半在城门外,只有少数一路跟随着,却也绵延了整条街道。

马蹄扬着从郊外远途带来的沙尘,酒红的落日映照银盔金甲。

百姓蜂拥着献出鲜花壶浆。而最前头的人影缓慢地行在两位副将之间,牵着缰绳身姿拔硕,甲胄生辉。

他似乎在回应百姓的间隙偏头与左侧的副将交谈了两句,因为距离过远影绰看不明晰。

葵宣余光瞥到燕昭洛,却见他靠着哨塔的柱子却并没有去看那行队,反倒眯着眼望着就要隐去的落日,一幅真就只是让葵宣见见这盛势的模样。

礼乐主潮在宫门口慢慢歇下,围拥着的百姓或跟着往宫门的方向走几步,或在官兵的组织下散开去,缓缓回归原先的生活,只是氛围可见活络于往日。

直到最前面的身影翻身下马,王侯权贵迎上前去。

凯乐缓缓停歇,燕昭洛才回神般眨了下眼缓和长时间正对斜阳的不适。

“殿下。”

殿下没说话,只是抱着胳膊的指尖轻轻叩着。

“殿下?”

燕昭洛嗯了一声:“走吧。”

***

这会儿宣明门的行人比正玄那少多了,目之所及只有零星几个早归的行人和把城门的守兵,接着是一辆外观低调寻常的马车。

车窗安安稳稳窝着一只红掌蓝颈的鸦雀,彩雕般一动不动。

前头的马夫看着就是等候多时,甚至在暖辉下有些打盹的征兆。

葵宣一眼便认出了太子殿下简出常用的马车,瞳孔微张,这才对自己的行径有了切实的认知。

哪里是忽然兴起,东宫马车出宫也是要核查的,这几日绥宁帝怎么会放行,至少得早十来日便已将马车驾了出来。

他脚步微顿,后知后觉问:“殿下,这是要去哪儿啊?”

“临安桃花正盛,去玄都苑。”

玄都苑?葵宣这才隐约记起,前些日子太子殿下似乎与他提过一嘴近日要去。

燕昭洛没等他。

刚走近,蓝鹊就仰着头颅探了过来,见他一个手势,便从车窗扑腾至棚顶。

马夫是他的近侍,自车前下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接过斗笠为燕昭洛和快步跟上来的葵宣撩开竹帘。

车内是黄花梨的芯子,绒毯锦垫,春茶玉糕,考虑到傍晚夜行,林间雾重潮湿,正中还还燃着坛安神薰炉。

进帘便是奶润温和的檀香。

燕昭洛背靠绒被,将取掉斗笠散落下来的乌黑墨发拢至脑后,从旁取了支木簪绕穿两下固定,便打私柜挑了本卷册打发时间。

车轮徐徐转起,极偶尔轻震两下,燕昭洛托着腮靠在窗侧,几缕发丝散落下来,被穿过竹帘的微风轻轻撩动。

葵宣已然安心接受离京事实,见太子殿下没什么要说话的意思,便干脆靠门一侧坐下,翻找起桌柜。

他对这辆马车也熟悉得很,拉开两处就找出了被裹在锦囊棉毯里的手炉。金纹镌刻远山流水,里头隐隐的光亮透出层层暖意,有两只。

他将其中一只取出,朝穿得单薄却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递过去。

燕昭洛瞥他,没动。

葵宣便直接塞到了他怀里,神色认真:“夜里露重,您去别处也就算了,这去玄都苑,乌苑主要是见您真染了风寒,会拿针扎死我的。”

“乌苑主一针可是千金难求。”

“那也得有命扎才行!”

燕昭洛挑眉,倒是好奇起来:“朗宁之时,乌故鸣到底怎么对你了。”

葵宣不知想到什么,神色中竟透出几分悲壮,忽然转了话头:

“殿下此番去玄都苑,是因为朗宁那位游医寻到了?”

“嗯,老人家脾气倔,四处游历,乌故鸣好不容易才将人请到了,只会在临安待两日。”

“怪不得您今夜便要来。”

葵宣了然颔首,忽然觉得万事又有了希望:“殿下的身子自然是最重要,此行好生让那医师看看殿下恢复如何,再与朝中一番解释……”

他忽然顿住了。

目光犹疑地望了眼燕昭洛——三年前朗宁寒疫肆虐。

绥宁帝为太子能笼络民心,特派其随赈灾队伍一同南下,因查找疫病源头结识那位游医,也因深处中心不慎触碰源头植物的汁液险象环生。

最后对外却只说一句“有惊无险”。

其中细节便连帝王都不甚了解。

“殿下……您要如何解释。”

燕昭洛没听着想听的,神色淡淡:“未曾想过。”

“……”

太子殿下话落便又低头看书去了。

葵宣气乐了,决定祸到临头前都不再过问。

路旁的春风丝丝缕缕吹进几丝凉意,太子殿下靠在木樘上不愿阖窗,葵宣便又盯着他披上薄毯,这才安分下来。

春阳落尽,夜幕缓缓笼罩。

霜白月色透过树影明明灭灭落下,与车内摇曳的烛光交相辉映。

车轱辘规律的声响伴着缭绕鼻尖的沉檀麝香催人入眠,撑倚窗边的青年呼吸逐渐平缓。

许是近几日一些人与事成为无可避免的话头,没有合严的轩窗漏进的风也格外冷些,陈年旧忆在几盏灯芯被吹灭后缓缓浮现梦中。

***

那是延绥十年的冬日,如今这位燕亲王的生父生母——君扈与柳唤识,自京城府邸北去。

原是约定在北疆料理最后一些余事就会归来,却不想拓漠假降暴起,一支精军不知从何处而来将毫无防备的守军一举击溃。

据传报回来的将领所言,柳夫人当场牵住敌方主将以一换一。

绶风军折损过半。

君扈将军重伤之下血红着眼指挥应战,以一杀百,追其副将至南侧山陵之间。

本来就要胜了,谁知山中忽然炸起坍塌,将追得太紧来不及撤回的他与敌首一同埋入黄土之下。

……

急报传至那夜的飓雪,比燕昭洛记忆中任何一年都要盛。

满眼望去皆是银白,山河缟素,白得刺眼,冷得彻骨,朔风卷着漫天鹅绒大雪,宛若那一场千百英灵归来的魂。

举国皆殇,年过半百的太上皇连夜从宫中赶至,踏着没鞋的深雪,在一片白绫中陪留守在空荡将军府、年仅十三的君霄玦坐了一夜。

灵柩在没日没夜的漫天飞雪间从北疆拖回,亦是由太上皇亲自击响第一声送魂的鼓点。

直至此刻,仅仅垂髫年岁、被恸泣着的母后牵在身边,尚不能悟彻生死之别的燕昭洛才见那始终咬牙挺拔的少年慢慢掩面俯下身去。

止不住的泪水从指缝中淌落出来,在雪地砸下一个又一个的坑洞。

燕昭洛那时只能隐约知晓周边人在哭一位肱股之臣的离去,但那掩面的少年比其他所有人都要难过,他要站不稳了。

小小的太子被裹在松白斗篷内,一张小脸在绒毛间露在外面,冻得红彤彤的。

他忽然也有些难过,松开母后的手慢吞吞挪了两步到他身边,尽管只到少年臂弯处,却想为其多点支撑。

却发现这对那人剧烈颤抖的身形毫无帮助。

正不知所措时,他的皇祖父走过来,红着眼将那少年搂到了身前。

二十一日国丧终毕,太上皇在百官见证下宣旨将将军遗孤引入宫中,收为义子,视若己出。

彼时先后已然西归,君霄玦又年岁不足,便由当朝皇后代为抚养,临近中宫择了一处精致殿阁,提匾承英,一应份例皆比照皇子。

只不过春氏近些年身子年复一年地孱弱,原先燕昭洛从牙牙学语到识字辩礼都是她一手教导,如今又多了十三岁的君霄玦,她便笑着应下帝王提出的由礼部侍郎春砚来亲任太子太傅,一同教导君霄玦这桩事。

不再担心两位孩子的课业,春芷闲下来便心系着吩咐御膳房准备合宜的餐点。

***

“不知道阿玦喜欢吃些什么,洛儿你去问问?”

丝丝缕缕暖甜的白雾自熏炉缠金孔洞间飘逸出来。

春芷端坐在案牍后,蘸墨细誊着为君氏柳氏祈福的佛经,身边跪坐着溜进来问晚膳用什么的燕昭洛。

君霄玦住下好几日也没吃些什么,春芷心知他煎熬难受,但不吃东西又怎么行,便将主意打到了别处。

她取过桌旁形似俯卧梅鹿的镇尺,压住字迹未干的玉版宣,眼里含着笑,哄着燕昭洛:

“你打听出一道菜肴,母后便让御膳房多做道你爱吃的,可好?”

燕昭洛小小一团挤在她身侧,一双水灵的大眼亮涔涔地望着她,倒是没立时被这好处收买

——君霄玦这十来日动筷的模样他也是在一桌之上见着的。

虽说近日的膳食多以素口为主,但道道鲜雅精细,他愣是每日几口便谦恭有礼说饱了。

“母后,昨日那般可口的松茸汤他都未曾多舀,真的会有他爱吃的吗?”

他软软糯糯开口,倒更像是嘟囔着:“天这般冷,他每日只吃这些……母后您要往他殿内多送些炭火!”

春芷轻拍了下他的后脑:

“一口一个‘他’,按辈分你该喊阿玦一声皇叔了。”

“可是他又没比儿臣大多少,皇叔他们都三十好几了,他只大儿臣五岁。”

“也是。”

春芷也只是随口一句,私下里谈话,没要逼着他们二人如此以礼相称,且不说昭洛喊不喊,回头君霄玦乐不乐意应也是一番事情。

“那你私下与我,也该唤他一声阿兄。”

燕昭洛思索片刻,心觉这倒妥帖得很,便脆生生应下。

春芷又想到什么:“既如此,阿玦他胃口不佳,你素日藏着什么好吃的,可别吝啬了。”

皇宫之内鲜有能与他分享之人,燕昭洛自不会吝啬。

他本也期望能与自己首位同窗和睦相处,只是君霄玦这么个年纪却生得几分凌厉锋锐,这几日也只是漠然神色,便令人有些忐忑:

“他会不会凶?”

春芷笑了:“他怎会凶你?”

“他从未笑过。”

“那是你没见过他欢心的时候,”春芷后仰了些,轻轻将燕昭洛搂到怀前,温声叙来:

“阿玦与你一般大时,随着君大将军进过宫,那时啊,是春夏交替时候……”

“晚上用膳时他逗得大家都开心,简直比天亮时的日头还暖人,你皇祖父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直夸他落落大方,随了柳娘,将来定比他板肃的爹还要好……”

暖甜的熏香缭绕着案牍,春芷话音又浅又柔,絮絮叨叨讲着一些往事。

燕昭洛窝在她身前聚精会神地听着,眼前隐约浮现出一个与自己一般大,同自己一般活泼的君霄玦来,他新奇得很,问:

“怎么儿臣往日从未见过他?”

春芷便笑起来,屋内炉火正旺,室内干燥暖和,她却还是握着帕子,细眉轻蹙着咳了好几声。

待缓过来,抬手就揉了揉小团子软乎乎的脸颊:

“赶巧得很,你那日知道有位阿哥要来,一早便醒来东跑西窜,等他午后来时却自己撑不住睡了过去,阿玦来了半日,你便睡了半日。”

燕昭洛深觉错过了极佳与人早日交好的机会,一下鼓起了脸:“母后为何不喊儿臣起来!”

春芷无辜道:“连你皇祖父都喊不起来你。”

“当真?”

春芷松开他,侧过身从笔挂上拣着新笔,弯着眼揶揄:“你祖父这会儿应当刚下练场,不信洛儿亲自去问。”

燕昭洛也不怯,见春芷已然铺开张新纸,便起身告退,说今日晚膳要同祖父一道吃去。

难得一次,春芷也随他。

他便颠颠跑去截住了洗净汗水更衣出来的太上皇,甜着嘴说思念,话里话外却以不甚高明的话术向皇祖父探听君霄玦幼年该是什么模样。

想到皇后所言“随了柳娘”,便又问柳氏是个怎样的人,被太上皇戳穿了两次,索性不装了。

太上皇也了然他脾性,忆起一段段陈年往事,慷慨解囊般与他说了许多,翻来覆去更多却是关于上一辈的,偶尔夹杂几句与孩子相关的趣事。

只是对燕昭洛而言,已然足够,他听出了君霄玦应当是个不错的人,不会因他如何便轻易怪罪。

燕*懵懵懂懂地查了户口*昭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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