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虽所学书册不一,但春砚也就一人,有些通识典籍不挑年纪长幼皆宜,便为二人一同授学。
君霄玦在此已有四日。
说是学堂,其实是东宫一处偏殿。
殿前有偌大一方石砖铺就的庭院,道旁栽了棵二人合抱才行的银杏。
从案牍旁的窗棂望出去,春日可见虬枝密叶,秋日便是满地翻黄。如今正值深冬,光秃秃的树干上堆覆了昨夜的一层薄雪,将融不融的雪水淌到枝末凝成几条细细冰锥。
“啪嗒”。
先生转过身时,一小团揉得皱巴的白麻纸被投到君霄玦案牍之上。
落的很巧,滚动时一路碾过他笔下未干的墨渍,净白的边角着上黑晕,径直朝乌漆砚池去。
君霄玦瞥了眼边上力道没收住的小手,在燕昭洛略显懊恼的神色里抬手截住了纸团跳墨自杀的行径。
春砚还在翻找书册,君霄玦抬眸瞥了眼,缓慢地拆开手下的纸团。
——“那颗银杏树今年秋天结了好多果,你吃过白果做的蜜饯吗?”
字迹透着股一笔一划的认真,但已初见清隽雏形。
君霄玦将纸团折起放到一旁,冲一米外那张案牍后亮晶晶望来的眼睛轻摇了下头。
那小孩便攥着笔低下头去。
好一会儿,又一团白麻纸被扔到了案前,这回准头很好,堪堪就在君霄玦手边。
——“又清又甜!我藏了一罐,要不要尝尝。”
句子不长,但末尾却细细勾勒出了蜜饯的形体,小小的一把闪闪发光似的,被一个小人捧在手里呈到面前。
相识数十日,这似乎是他们第一次抛开课业或辰安等礼节的交流,尽管先前也偶尔能见着那抹身着素白的小团在自己身侧踌躇不定,但他属实没料到会这般就与他开了话头。
就像那日冰寒之间,忽然之间就贴在身侧的一小团暖意。
君霄玦怔愣片刻,却又想到自己已经身处深宫之中,所感受到温暖便都带着抹陌生的酸涩。
屋外轻轻浅浅起了阵晨风,银杏树枝上的积雪被薄薄地拂掉了一层。
半晌,君霄玦提笔快速回了几字。
他并没有同燕昭洛般揉团扔过去,而是规规整整叠了个四方形,夹在指腹间,向侧旁递去。
小太子倒是不知他学堂里背着先生传纸条也能以这般光明正大的模样,对上他浅澈的视线一时有些瞠目。
君霄玦轻晃了下示意他接。
燕昭洛扫了眼前头,见先生尚未有转身的迹象,便匆匆伸手接过。
展开后便见里头苍劲潦草的内容:
——“不了,多谢。”
小小的眉头倏然就皱了起来,那可是他珍藏了一个秋天的!
不过想起对方说没有尝过,莹白的小脸上便又露出几分小大人般的了然来,他心里打了片刻的转,便又望向君霄玦,以夸张的口型朝他形容:
“很——好——吃——的——”
见君霄玦忽然朝他眨了眨眼,视线似是游移了一下,便再接再厉道:
“你——试——试——就——……”
“啪”——
戒尺清脆的声响忽然在身前檀木案板上炸起。
燕昭洛被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转头对上春砚抓包的眼神。
“先……先生。”
他与这位叔祖父往日倒是还算亲睦,只是初进学堂,便被勒令以职相称,抱不得半分私情。
又听母后半真半假说他这位叔祖父做起先生来是不偏不倚,信赏必罚。
他下意识攥紧了手下压着的纸张,又小心翼翼地将手挪到衣袖下去。
春砚瞧得分明,瞥了眼被他紧张蜷着的手心,眼尾几道褶皱微扬,问:“在讲什么?”
燕昭洛“啊”了一声:“在……在讲……银杏树果……”
“哦?”
先生语气中带着几分沉静威严的质疑,手中握着要发予二人的卷册,似是定要问个清楚。
学堂内静默了片刻,燕昭洛的面颊微微泛起热意。
“先……”
“回先生!”
君霄玦刚张口,便被另一道抬高的声音截断了,他望过去,便见燕昭洛深吸了口气,神态庄重跪坐席上,瘦瘦的腰板挺得板直,两颊红晕未褪,话却越说越顺:
“回先生,昭洛在与……与…………”
他犹豫两秒,半生不熟吐出了“皇叔”二字。
“……探讨,银杏果可食可药,却也要专注去其‘毒芯’,与先生方才所言中,太史公炮制《史传》时,去其虚妄,炼其‘真味’,有异曲同工之妙。”
……
春砚视线逡巡到君霄玦身上,似要求证。
燕昭洛便也顶着一张故作板肃的小脸望过来。
只是那双大大亮亮的眼睛里像是写满了——“你我一张船,船我建好了,你快划水啊快啊!!!”
君霄玦神色漠然,顶着那重目光慢吞吞点了头。
静默半晌,春砚颔首而笑:“原来如此,能将典故事理融会贯通,可见殿下是潜心听讲了。”
他将新找到的卷册分发给二人,道:“只是日后有这般要论,你与霄玦说出声便是,不必拘谨。”
君霄玦微垂眼眸,与燕昭洛一同应是。
春砚退了两步到教案后端坐下来。
他早将要教授的道理熟稔于心,此刻宽大的衣袖垂落案侧,大掌轻抚膝头,抑扬顿挫娓娓道来。
燕昭洛一面翻卷册在相应页数听讲课,一面悄悄将方才传来传去的白麻纸紧贴内臂收进里袖。
屋内暖炉明明灭灭,春砚时不时抛出几个与当朝相关的症结,浅显些便引着燕昭洛答,对学识要求更精深的,就点名君霄玦。
铜炉中的热意随着先生讲课的话语慢慢冷下散开,西南的钟鼓楼遥遥传来玄铁撞击的浑厚三声钟鸣,彰示着午时已到。
甫一散学,燕昭洛便兔子般窜了出去,他自知二人本该一同前去中宫用膳,便与君霄玦招呼了声说去趟膳房。
君霄玦不置可否,与先生道了别正要出殿,余光忽而瞥见门侧暖炉边挂着的四尺长的小狐裘。
犹豫片刻,还是抬手将其取了下来。
“霄玦。”
他出殿的脚步微顿,回过身来。
春砚苍竹般的大手正翻阅着二人课末交上的随堂小测,声音却稳稳传来。
“你可知老夫今日为何不将殿下戳穿。”
君霄玦敛眸行礼,倒是没再辩驳:
“……回先生,太子殿下虽有私语,却也真切听得先生讲授,顷刻便能化用旁通。先生念其颖悟,便宽宥之。”
他心知那张二人传接话头的纸张春砚定是看到片角的,予他求证只是为了卖个台阶。
顿了顿,补充道:“然私语一事,霄玦也有过错,请先生责罚。”
话落,却听春砚长叹一声。
他短须轻颤,望眼过来。
“昭洛聪颖,老夫自是心喜。”
殿外干冷的空气丝丝缕缕地侵占进屋,君霄玦身长已七尺余,犀簪束发,清瘦挺拔立于门槛边沿。
他见春砚将二人答卷收进袖中,起身走来,一时有些疑惑。
只见春砚从门侧取过自己的大氅,路过君霄玦身侧时伸手拍了拍他的臂膀:
“顺路几步,一道走吧。”
因着出殿前春砚扶他臂膀转身时带了些力道,二人便是并步同行的。
长廊幽深,道旁常青的灌木上积着薄薄一层白雪,底下青黄若隐若现。
行过几道漆红廊柱,春砚才缓缓开口,呼出的气息凝成薄薄的白雾:
“柳娘是银川人,你应当知晓。”
未愈的伤痕复被提起,少年定定望向一旁。
春砚似是不察,继续道:
“昭洛的母后亦是生于银川。”
君霄玦微怔。
连廊时有长风一阵,先生的声音沙哑醇厚,讲念书册般缓缓道来:
“她曾与我道,柳娘幼时有个小名叫阿满,大家便都小满小满地唤她,江河渐满,籽粒初饱。恰巧的是,因着从小体弱,阿芷的母亲曾为她起了个惊蛰的小名……”
惊散病气,能从冬日憩眠般虚弱的过往里破茧新生。
年幼的春芷在家中听得小满这一名号,简直就像一朝寻到同道人,缠着非要与这位行伍之家、也以节气为名的小女见上一面。
却不想二人一静一动,一拍即合,自此当了好些年的闺中密友,还义正言辞“春柳依依”,她二人合该相依无间,春府也难能可贵地多上好些欢声笑语。
只是露来霜往,春芷却没随着年岁康健起来,经了几次夏暑冬寒,家中无法,只得将她送到京城春砚那处去,求最好的医,在不那么潮热湿冷的气候里好生养着。
春砚也待她如亲女,教她诗书礼易,陈情表章。
她寄回家的书信常有一份交予小满,只是到底相隔千里,身处异隅。两位年少之人身边环绕新鲜之物,半月一月才能送到一封的书信只能在光阴长河中激起几溅晶莹浪花。
再加之春芷进宫早,虽说帝王怜她爱她,入宫即是母仪天下之位,但绛墙之内,到底水深几尺。
贵妃是谁家的千金嫔妃又是谁家的侄甥,早些时候花心思处理各项烦琐事宜必不可少,好些年月便是连与家中的信笺往来都少了许多。
再后来惊蛰与小满便默契般断了联系。
只是春芷偶或与春砚感叹物是人非,旧情难却。
“直到你父亲带着柳娘来到京都,二人才又相认,虽关系不抵从前,却也带着老夫与君扈将军熟识一些,算半个旧识。”
“你自打入宫来,寡言少语,老夫见你与他和睦,实是倍感宽慰……霄玦啊,太上皇将你接入宫中,虽有体恤老臣之意,却也真切期望你能在此立居,不至孤苦,这些往事芷娘不定与你提及,但她心中视你,定不会比昭洛少几分。”
他没有提及君扈与柳唤识会怎般希望,只是语重心长地将他身边那些原先并没那么熟识的人予他的涓涓祈盼一一道来。
庭阶寂寂,乍然孤身的月余时光如一场大梦在脑海帧帧浮掠。
彷徨无措下被细致打点的国葬厚礼,初进宫阙便温居周全的那方寝殿,宫闱膳席上礼循其节的悉从简素。
长廊行至了尽头,少年紧抿着唇,向先生作揖道谢。
春砚沿着廊道另一头行往宫外。
柳絮般的细雪悄无声息复又纷扬起来,穿廊而过,拂瓦点枝,似是被漫不经意洒下的碎玉,莹莹点点。
君霄玦在原处立了许久,直到路过的内侍认出这位刚入宫不久的贵人,询问他是否需要引路,才低声辞谢,朝着与春砚相反的方向,走进深宫。
***
燕昭洛跑了趟膳房又急匆匆回到中宫,见着了暖炉旁倚在软塌休憩等二人来的母后,却左看右瞧没见着君霄玦的身影,不由疑惑:
“他还未来?”
春芷轻咳两声,决心要改改他那毛病,故意问道:“他是谁呀?”
“就,就……”
燕昭洛一塞。
“皇叔”太过郑重,学堂内就罢了,这私底属实唤不明白。
“同窗”又好像生疏得很,出了学堂就该散。
要是直呼其名,母后那看似支颐柔软的玉手怕是转眼功夫就要招呼到他脑门上。
燕昭洛挑拣了半天,想起一个称呼——
“阿兄!”
他定下了思绪,便搓着在外头被吹得冰凉的小手,朝暖炉挪去,嘴里没个停问着:“母后,阿兄来过了吗,他今日不会不与我们一道吃了吧?”
虽说在东宫授课的几日他不曾缺席午膳,但他先前也偶有一日禀了人传个口信,便不来了。
话是这么说着,燕昭洛心里却有些失落,哪天若是不吃便不吃了,今日……那自己还得跑趟膳房。
“怎么斗篷都不披。”
燕昭洛“啊”了一声,道忘在学堂了。
春芷身前盖着条薄软的大氅,坐起身来牵过他的手暖着。
“冻得像冰块。没人来说,倒是你,今日不是该与阿玦一同散学吗?”
燕昭洛忽而露出神秘一笑:“母后猜儿臣去做什么了?”
春芷正要猜,却瞥见殿门被从外隙开,便朝背对着的儿子努了努嘴。
太子殿下也听到了动静,当即旋过头去。
便见刚念叨的人正推门进来。
他肩头发梢占着几簇莹白的雪,被室内暖意一带,化成冰水湿湿地洇开几道深痕。
“阿兄你去了何处?”
君霄玦袍裾堪堪擦过门槛,听着那脆生生的声音脚步便又是一顿。
阿兄?
他犹疑望了眼丝毫不觉的燕昭洛,向一旁春芷行了礼后道:
“先生留我说了些话,故而晚了片刻。”
“先生留你说什……啊!我的斗篷。”
燕昭洛注意到君霄玦臂弯挂着堪堪及他膝处的雪白狐裘,正是自己那一件。
他松开母后的手,噌噌跑到君霄玦面前,正伸手要接,殿外忽然灌进一阵夹杂着雪的冷风。
他瑟缩了一下,便连手里刚拽到的狐裘也是凉凉的,唯有贴着君霄玦身上的那一侧,似乎还保留着丝丝温暖的热意。
君霄玦见他模样,贴心地掩上了门。
凉风戛然而止。
燕昭洛却又听到一道轻远的声音忽而响起,好似近在耳边。
“殿下,松下手。”
那声音陌生又熟悉,燕昭洛却缓缓意识到,方才那阵夹着冰雪的风里,似乎还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桃香。
因为架空就私自做了点更改,宝宝们应该也能认出叭叭叭《史传》是在写司马迁著《史记》的吧
哦对了,文中对于身高的描写为了好听些采用的是秦汉时候的标准,一尺=23.1cm左右,霄玦现在一米七左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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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银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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