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月端着那碗清冻,站在原地,只觉得那小小的粗陶碗,重若千斤。
她的理智,在疯狂地尖叫着,警告她这是何等逾矩、何等危险的行为。为一个身份尊贵、体弱多病的主子,献上这种来路不明的吃食,一旦有任何差池,她和他身后的一家老小,都会被碾为齑粉。
可她的情感,却被另一种更强烈的、名为“希望”的情绪所攫取。
她想起了自家公子日益消瘦的脸庞,想起了他深夜里无人听见的、压抑的咳嗽,想起了他面对满桌珍馐,却只是漠然地推开时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厌倦。
她在这位二公子身边侍奉了八年,从一个懵懂的小丫头,到如今的一等大丫鬟。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公子那温润平和的外表下,藏着多深的苦楚。
而手中这碗清冻,那纯粹到极致的鲜美,或许……或许就是唯一能穿透那层层药渣苦味,抵达他味蕾的、一线微光。
富贵险中求。
而她,求的不是自己的富贵,是主子的安康。
这个念头,让她下定了决心。
采月深吸一口气,将那碗清冻小心翼翼地藏入食盒的最底层,用盖子盖好,转身,快步走出了大厨房。
……
听雪院。
这是二公子赵玦的居所。名字雅致,却也是整个靖王府最为冷清、最为压抑的地方。
院中没有多余的下人走动,空气里终年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像被抽走了魂魄的影子,走路做事,都放轻了手脚,生怕惊扰了那位需要静养的主子。
采月提着食盒,穿过寂静的庭院,走进书房。
一股暖香混着药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赵玦正半靠在窗边的一张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狐裘,手中捧着一卷古籍。他看得专注,连眉宇间那抹病态的倦怠,似乎都被冲淡了几分。一旁的矮几上,放着刚刚送来、却已然冰冷的药膳,纹丝未动。
“公子,该用膳了。”采-月将食盒里的饭菜,一样样地摆在桌上,声音轻柔。
赵玦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翻过一页书,毫无进食的打算。
这便是听雪院每日都会上演的情景。
采月咬了咬下唇,心脏“怦怦”直跳。她端起那碗被她藏起来的清冻,缓步走到软榻前,躬身跪下。
“公子。”
赵玦终于从书中抬起头,见她跪在脚边,手中还端着一个额外的、陌生的粗陶碗,清冷的眉峰,微微蹙起:“这是什么?”
“回公子,”采月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这是……大厨房新试的‘醒神冻’。说是用鲜鱼熬的,不放油盐,最是清爽。奴婢……奴婢斗胆,想请公子尝一小口,润润喉也好。”
她将这吃食的来历,模糊地推给了大厨房,将风险,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
赵玦的目光,在那碗清冻上停留了一瞬。
那东西澄澈透明,宛如一块上好的茶色水晶,上面点缀的几粒碧绿葱花,是这沉闷房间里唯一的、鲜活的色彩。它看起来,确实与往日那些或浑浊、或油腻的汤水,截然不同。
但他依旧没有兴趣。
“拿下去。”他重新将视线投回书卷,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
采月跪在地上,没有动。她只是将手中的碗,又往前递了递。
“公子,就一口。”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哀求的固执,“若您不喜,奴婢立刻就端走,再也不提。”
书房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赵玦的目光,终于从书上,移到了采月的脸上。他看到的是一张因恐惧而煞白的脸,和一双因执着而异常明亮的眼睛。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身边人的脸上,看到过这种“鲜活”的表情了。她们大多是麻木的、恭敬的,或是充满怜悯的。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手。
“拿来。”
采月如蒙大赦,颤抖着,将碗和勺子,一并奉上。
赵玦接过,用银勺,随意地舀起一小块,送入口中。
在他预想中,这不过是又一种无滋无味的、需要他强行咽下的负担而已。
然而,当那清冻在他舌尖融化的瞬间——
一股难以形容的、纯粹的、温柔的鲜美,如同春日解冻的第一缕溪流,瞬间冲刷过他那被苦涩药汁麻痹了多年的味蕾。
没有腥气,没有油腻,没有盐的咸,没有糖的甜。
那是一种……食物最本源的、最干净的、足以唤醒一切沉睡感官的“味道”。
赵玦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握着银勺的手,停在半空,那双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掀起了滔天的巨浪。他缓缓地、近乎贪婪地,又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细细品味。
一遍,又一遍。
直到碗中见底。
他才缓缓放下碗,闭上眼,仿佛在回味那久违的、属于“食物”的感动。
采月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心中却早已被狂喜填满。
许久,赵玦才重新睁开眼。
那一刻,他眼中的病气与倦怠,似乎都消散了些许,取而代de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锐利如鹰隼般的审视。
他看着跪在脚下的采月,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这东西,不是大厨房的手艺。”
“说。”
“是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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