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晨光笼罩在斑驳金黄的塔尖,城郊外围,伏丘沟壑,一具具尸体如枯枝败叶杂乱堆垒,密密麻麻的尸坑上方,黑鸦低飞盘旋,齐声歌颂着世间厄难。
环戴的响神铃随祭舞零零震响,十响告慰,百响别离,千祈万响,祈福送往生。
大巫高举着火把,跪地仰天恸哭着神语,火焰伴随着哭嚎,沿着枯枝与油蜡浸染的布条迅速点燃了尸海。
高耸的钟塔上,宽厚高大的身影抱手驻足在石柱边,视线远眺着远处火海,顾虑的脸上,油然显现出一丝丝钦佩。
利用大巫威望,召集城中四处分散的人手,划分区域,挨家挨户搜查,凡是感染上鼠疫的人统统带走,尸体集中焚烧掩埋,而与尸体接触过的人则封锁控制。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做出决策,组织行动,倒是个奇人。
嫇崉懒懒打了个哈欠,也难怪娜伊尔怕她,非要设计将人置于死地。
淡棕的眸眼,黠光一闪而逝,嫇崉望着仿佛近在咫尺的城楼,不禁撇落了嘴角,苦思不解。
那日在城门,她分明可以逃出去。可她不仅没有逃走,还带着人一起留了下来。
这里不是她的国土,这些人也不是她的子民,她为何要留下来淌浑水。
嫇崉越想越捉摸不透,干脆沿着悬梯到钟楼塔下。
“备马,放闸刀,我要见她。”
是何用意目的,与其凭空揣测,倒不如相见一问。
只是,她来的貌似不巧。
马背上问候,女君只是冰冷冷地瞥了一眼,随即便又拿着拼接而长的鱼叉,将未能烧灼到的尸体挑起放进火海中,那娴熟的手法,让嫇崉恍惚以为,被她叉起的不是人尸而是死鱼。
横竖都不是活物,这种时候,谁还管她的手法是给烤鱼翻面还是焚尸。
嫇崉将马绳栓在了树上,同她的一起,随后拿着铁锹走到一旁,再次招呼。
“世子,琼军主帅,玄家少将军,我该如何称呼你?”
玄凝皱眉望了她一眼,这人身形长宽皆胜她,脸上戴着一副朱红面具,其图貌凶神恶煞,上下雕琢有獠牙,就连身上的铠甲也是暗红色的,活像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凶灵。偏她又一身正气,二者互补,她就从恶鬼变成了斩鬼判官。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怎么会?”嫇崉直瞪眼,“我说的明明是琼官话,你怎么会听不懂。”
火烤的脸颊干涸滚烫,玄凝提着鱼叉后退拉开了距离,“我能听懂沧灵语言,你有事直说便好。”
“那小子居然骗我……”嫇崉小声嘀咕着,拎着铁锹又跟在了身后,不等她用沧灵话再说上一遍,身影斜睨过来,“想必,你就是姬焱城新任城主,武灵神嫇崉。”
“正是。”
鱼叉扎进混杂碎石的土壤,虽不能支撑,却能为跳起腾空的身影提供短暂的支点,窸窣风声钻进耳朵,嫇崉拧紧了山眉,长锹在掌心翻转了头尾方向,执棍接下了袭来的蹬踢。
但嫇崉还是低估了她的力气,履面滑动,她踉跄退了一步才险险稳住身形,只是玄凝不依不饶,或正愁昨夜之火无处可撒,脚尖还未落地,便又借力半旋,收膝挥蹬。
对于武灵神而言,这样的进攻已是挑衅。嫇崉低声啧了一道,手中的木锹,也随她方向竖起。
再次挡下,身影直接被力度击退了两步。玄凝刚要落地,嫇崉却忽而奔扑上来,手中木柄斜斜穿过腿间,架高了她半条腿,闷声摔落在地,随之将浑身重量压上来,疼得她眉间一皱,抬腿就要踹人。
“小世子,我劝你不要乱动。”嫇崉握着棍柄,倾身不断施力,“肉扯伤了倒还好,若是不小心把骨头掰断了,人这辈子可就站不起来了。”
腿上疼痛愈发剧烈,玄凝缓了缓呼吸,伸手就要将她的面具摘下来。
“打不过就摘人面具?”嫇崉皱眉躲开了她的手,“这可不是习武之人该有的作风,要知道,面具示人,就是不想让人看见这张脸。”
“是吗。”
玄凝戴着面帷,看不见的细汗逐渐被焦烟熏过的面料沾去,“武灵神挨得这么近,就不怕我身上的鼠疫,传染给你吗?”
“鼠疫?那是什么?”
“哦,你们貌似管它叫……神谴。”
“毑欸!”
嫇崉连手上的铁锹都不要了,起身猛退了两三步,似乎觉得这个距离并不安全,她又往旁边挪了一阵碎步,紧张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还好戴了手套……”
玄凝冷笑着坐起身,膝窝勾着的铁锹拿在手里,她挥了挥,觉得甚是趁手。
“你要干什么?”嫇崉一抬头就看见她扬着铁锹砸来,手握着刀柄刚要出手,呼风掀耳,铁锹拍在了脚边,
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嫇崉正低头细细分辨着声响,玄凝再次扬起铁锹,猛地向下砸去。
嫇崉看清了,是只被拍扁的黑耗子。
确定黑耗子已经被铁锹砸死了,平日握剑的手一抖,那血肉模糊的老鼠就被玄凝铲起来丢进火中。
“你很闲吗?”
面具之下的面庞还因目睹老鼠的惨状而面露嫌色,嫇崉答都未答,她就径直将铁锹塞回她的怀中,“若武灵神闲来无事,不妨帮我看着点老鼠,莫让它们爬上来。”
“凭什么?”
玄凝紧按着因吸入浓烟而昏沉额头,深呼了一口气道:“这些老鼠若是回到城中,只会让鼠疫更加严重。”
“为什么?这些小家伙和这些人的死有关系吗?”
嫇崉嘴上不解,手里倒是没有闲着,看见又有一只老鼠从火坑里爬上来,抬臂一挥,便是头首异处。
“老鼠身上有虼蚤,这些人是被虼蚤叮咬才染上了不治之症。”
“噢……所以你在城里处处熏香撒盐,不是驱鬼,是为了熏蚤。”
“武灵神站在高塔上,看得倒是清晰。”
嫇崉若无其事地瞄了她一眼,想来是自己一身红甲,站在白塔上过于瞩目,她才能在百里之外看清上面是人非物。
两人明明是第一见面,却又默契地像是数年旧友,己不言她不语,身影交错时,一叉一锹,血迹斑斑。
“你下手轻点,铁锹就一把。”
“莫说我,你的三叉戟棱尖都断了。”
密林中有身影忽而出现,玄凝回头看了一眼,嫇崉正专心沿着火坑边缘搜寻老鼠踪迹,她默默走远,走到身影旁边的树干后面,隔着树影问道:“你来做什么?”
“你的侍卫……想见你。”
“收起你那假仁假义的做作模样,镜释行,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见玄凝转身要离开,镜释行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出手拦下了她,“我虽无法干涉她人生死,但至少在她临终之际,我想尽我之能,做点什么。”
“临终之际?”
玄凝面色一变,顾不得与他争执,本就要回去牵马的步伐几近狂奔。
镜释行还停留在原地,余光看着她上马急催,银眸倒映着不远处燃烧的火焰,凝眉难舒展。
她究竟……在和谁说话。
黑色的骏马飞驰在安静无人的泥土路面,玄凝骑在马背上,身子颠簸,晃得人脑子更加浑乱,她俯身半站在马镫上,朝着城楼方向一路奔驰。
马鞭与空气搓打出声响,一路行进至类似瓮城的城墙下方,玄凝直接撑身跳下马,朝着阶梯向上疾疾奔去。
鸿羽步法十步一瞬,比起在山上时的三步一停,已是飞跃。
可即便如此,当玄凝掀开帐帘时,云泥安静地躺在地上,身旁的人见她进来,闷声啜泣着,“你看……殿下来了……”
“……”
失去血色的双唇翕动,玄凝想往前走,脚下,却如坠寒渊,霜雪封脉,寸步难移。
泛红的眼眶也好似被冻结,目光顺着那人苍白的嘴皮向上,路过因鼻衄污浊的唇沟,发青脸颊上,最后一抹的红晕在消逝,停悬合上的平静眼睫,玄凝攥紧了颤抖的双手,无意识咬破的唇边,血液不断凝聚,滴落下颏,方才迈出两步。
“这里交给我,你先去净手沐香。”
“殿下……”
“那日,你命我们放出所有玄鸟箭,我心中便知道。”铁骑卫抬起头,悲戚绝望的目光刺进几近破碎的心中,钻得镂空血洞,灌风霜。呜咽难成腔。
“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朔天不知人间悲愁,依旧把凉风道夕阳。
斜阳西落,金临城又度一日安宁,远处的怀安河满载朝霞星晖,缓缓流淌。
古津城郊,急促脚步不断,军医追到营地门口,颦眉喝令,守军纷纷上前,试图将马背上的男子拽下来。
“碦利什!”
天蜻首当其冲,攥住他的手紧张道:“盗马偷药,擅自出营,你要做什么!”
“别拦我!”碦利什耶奋力挣脱她的手,甚至转出狼牙,朝她脸上挥去。
尖刃钩破了眼帘,沿着眉梢,斜斜划至额间,鲜血很快就溢出,天蜻捂着眉眼,踉跄松开了手。
“对不起……”
碦利什耶想下马关心,转念心一横,咬紧了牙关,“待我确定云的安危,回来随你处置。”
马鞭挥响,眼见着身影策马远营,哨塔上的弓箭手拉紧了弓弦,一声尖锐哨声,勒止歇放,不解下望。
“为何不杀?”
声音从身后响起,天蜻回头见是长公主,颔首示礼,不卑不亢。
“他会回来。”
天覃望见她指缝沾满血迹,垂眸冷哼了一声,“但愿。”
待长公主走后,军医忙扶着天蜻察看情况。
“他出手未免太狠,我看看,眼睛可有伤到……”
天蜻放下手,任军医掰开她的眼皮,仰望着天边霞光,烈火烧浓云,血泪落唇边。
“好疼……我的右眼……看不清……”
“快去备药水!”
锐利的塔尖扎破十七丘山月,破碎月色倾泻,死一般的白寂塔楼,玄凝站在石柱前,凝望着沧岐方向,血色模糊的眼底,纵使收尽满地星光,仍黯淡无神。
钟声响彻,回声幽长。
身影毅然向前倒去,以颓鹰之势,坠落无边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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