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的沧岐,生机泯然。
王城地下,监禁犯人的囚房人满为患。老鼠,虼蚤,看不见的病菌在阴暗中滋生蔓延,叮咬与骚动,哀嚎与癫忿,人生而如落叶,先是一两片落地,到了夜晚风起,便四仰八叉地全数长眠在地。
城中暴动频繁发生,人们四处寻找宣泄口发泄,在绞死城中行医大巫后,又将目光放在了生来具有黑色外表的动物身上。
黑猫和黑狗,盘旋的乌鹫和倒悬的蝙蝠,长有黑色胎记的和面带黑痣的人。
无一放过。
有关神遣的一切歌谣,在众人口中传唱,其中一条,伴随着王神归来,如无处不在的灰烬,落满人心肩头。
[头顶冠带罪恶]
[火焰涂满刀尖]
[燃烧,燃烧]
[灰烬是眼泪]
王宫中,娜伊尔被绑住时,还在咄咄质问着手底下的王城军,竟敢出卖王室,帮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坐稳位置。
“她给了你什么好处,地位,金钱,还是男人?”
“不,”尼古利摇了摇头,“代政王她什么也没给。”
神天降罪王室,神妲乌娜伊尔作为罪魁祸首,应当以身沐火,求得神天原谅。
“火祭?”
娜伊尔无法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我可是乌娜伊尔,是沧灵唯一的伊尔氏王神。”
尼古利斜眸望了她一眼,漠声道:
“也是最后一位。”
浓烟飘散,祭台下,走投无路的沧岐子民,将苦无发泄的怒火与悲恸,归咎于王神挑起战乱,怀罪不为,振臂高呼着“祭焰焚妲,神恕沧灵”。
白烟源源不断地从巨大的祭坛口钻出,真切感受到愚民怒火,坐以待毙,不是娜伊尔的行事作风。
抠去外壳的锋利指环,磨断了紧连着的最后一缕绳编,娜伊尔摆脱束缚,抽身夺走了身旁人的刀,一挥一刺,果断又狠厉。
寒光与血色飞溅祭坛,尼古利捂着脖颈跪倒在地,大股的鲜血从指缝流出,浇灌在祭台石板上的雕刻纹路——无数条细长的蛇,上下交缠错落,盘踞在以日月为中心的巨大圆环周围。
刀锋倾斜拔出,被刺穿的胸口破土泉涌,反应过来的王城军纷纷拔刀,直面那沾满腥血的阴戾杀气的面容,又一一畏缩,不敢上前。
娜伊尔盯着她们的身后,那本该属于她的王座,如今,却被一个琼国人占据。
“只要你们现在转身,将刀刃对准那个窃国贼,本王可以宽恕你们犯下的一切罪过。”
王城军左右相觑,脚下却不曾退后一步,女人坐在高处,神情怜悯地望着她。
“苏伊尔……”
娜伊尔恍惚看见了她的母君,记忆中,无论她如何跪地相求,那高高在上的苏伊尔王神,始终不肯开口宽恕无辜的孩子。
[苏伊尔!]
大殿中,一身腥血的神妲,抱着已经散发腐臭的瘦小身架,目光阴狠地瞪着她。
[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你,成为新的王神,在此之前,劳烦母亲替我守好这个位置。]
话语惊人,殿内臣子无不惶恐呵斥,王座上的苏伊尔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勾唇哼笑了两声,湛蓝的眼底,净是出乎意料的狂喜与激动。
[好,好极了。]
回忆充斥眼底,娜伊尔口中喃喃退后了半步,“为什么……你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地纠缠我……”
祭台下方,忽而有人高举着东西狠狠朝她砸来。
“是你杀了我们的苏伊尔!害死了我们的神旦!你去死吧!”
苏伊尔,苏伊尔王神,究竟还要听多久这该死的称谓!
害死神旦的,明明是她和玄凝!
娜伊尔转过身,一掌接住那人扔来的石头,随之砸了回去。一声闷响,女人的身影缓缓倒下,被砸烂的额头,砂红涓涓。
“你们既然敬爱着苏伊尔,不如下去陪她。”
众人惊呼着后退,天凛却悠悠站起身,手捧着象征王权的黄金骨冠,站在高台上冷声藐视着愚昧民众。
“女真王恃神无恐,伤害子民,我现以代政王的身份,褫夺你一切权力。过去的沧灵王神已经死去,新的沧灵,不再会再有王神统治。欢呼吧,伟大的沧灵子民,你们即将迎来无神无主的自由国度——”
水涨船高的呼声中,天凛高举起黄金骨冠,向不远处冒着焰火的祭坛口扔去。
金色刺眼的弧线从头顶飞过,娜伊尔跳起来拦截,奈何即使她奋力跳起,刀尖,仍与权力失之交臂。
骨冠砸落,惊得白焰四窜,短暂而失控的烟雾中,不知是谁率先领头喊了一声“王神之躯,可赎万罪”,人们便纷乱成一团围挤上去,人踩着人肩膀爬上了祭台。
娜伊尔刚落地,还不等站稳脚跟,就被人扑倒在地。她怒喝了一声,揪起那人的衣领,横刀一抹,便又是半面温血没红唇。
她一脚蹬开了尸体,翻身抬手,身后欲图抓住她的王城军瞬间哀嚎,捂着流血的大腿倒在地上。
前有王城军,后有如恶鬼般扑食的子民,娜伊尔心知情况不利,提刀利落放倒挡路的王城军,三两步跨步跑上台阶,她要想平息当下混乱,必须先擒住那窃国贼才行。
脚下骤刹,台阶尽头,竟出现了一个和她同样手握刀柄的王侍。
这人浑身散发着威慑气息,娜伊尔直觉她的身手不亚于玄凝,谨慎地盯着,“那天是你打晕了我?”
“王神娜伊尔,毒母弑长,罪大恶极。”
王侍脸上戴着面具,不紧不慢地下来,腰间系着的倒挂水壶,随走动泼洒在姜皮般老旧色泽的石砖上。
“我会洗清你的罪孽,让你的身躯与灵魂,得以最纯粹解脱。”
话音一落,寒刀逼近,娜伊尔连忙跌身躲避。
同为持刀,所用刀法不同,行之过招前半段,多以试探功力底细,但娜伊尔腹背受敌,不等她摸清对方招式,胆大的愚民扑到脚边,抱紧了她的腿,寒刃从来吝啬,不给时间挣脱,腿就被削破了半边血肉。
夺目的日光披着浅色绸纱,逐渐走向厚重云层。嘈杂人影如伐木倒地,不断汇入滚烫的殷红血液,顺着环形凹槽蜿蜒前行,万蛇如活物般蛹动,日月盛大不安,几片热血飞溅,圆环中的浅细纹路也斑驳显露。
那是……献身?
祭台上不知何时多出了象征神旦的图案,卷刃断裂,绝望之际,娜伊尔奋不顾身地踩着围堵的人墙,奔扑到祭台中心,指尖勾勒着冰凉纹路,她哀垂下头颅,低声啜泣道:“萨耶,我知道错了……不要让她带走我好不好……”
身后的刀尖飞跃而来,娜伊尔下意识闭紧了双目。
“萨耶,求你——”
风声呼啸,坛中焰火掀涌如浪,顷刻间将祭台笼罩其中。
“快退下!嘉儿!”
饶是再冷静庄严的面容,此刻都紧张拧紧了眉眼,天凛趴在墙边,四处寻找着熟悉身影,直到那身松绿侍服从火焰中全身而退,她才直起身,神情重回冷峻。
天嘉仰着脖颈,回眸看了母亲一眼,见她仍是一脸漠然地盯着不远处,难矜自嘲,低笑着甩了甩被烧灼红肿的手背。
火焰以日月神纹为中心,将狂暴的民众阻隔在外,娜伊尔抬起头,眼前的白焰屏障高大,身影独跪在其里,难以见沧天。
朦胧身影从焰火中走出来的那一刻,娜伊尔怔怔喃道:“真的是你……”
“萨耶。”
传说在白焰中诞生的孩子,会被神天赐予不老不死之身。
为此,每一代王神都不计代价的去寻找,或许是人为干涉,又或者神天不忍,近十年来,沧灵的四月,没有新生,只有漫天飘落的火焰,翩落枝头融山雪。
神书上记载,王神苏伊尔在外出的路上,途经峡谷地带,偶遇白焰喷发,受惊意外早产,诞下了萨耶。
只有少数人知道,她当时腹中的胎儿才满五月,若是早产,除非神天显灵,否则恐怕难以活命。正因如此,娜伊尔才笃定萨耶并非苏伊尔亲生,而是她捡来的弃婴。
“萨耶……”娜伊尔拖着伤腿,往前挪了一小段距离,“我就知道你不会死,更不会抛下沧灵,弃我不顾。”
她缓缓递手,挤出的笑容,带着不知原因的势在必得与傲慢,“回来吧,回到我的身边,我的神旦。”
美人视她的话为焦烟,眼底挥之不去的厌色,驰清风流淌。
“我说过。”
他绕开施恩般的手,取下了戴在娜伊尔脖颈上,由头骨雕琢的洁白圣面,垂眼无悲无喜。
“你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站住!”
娜伊尔想拉住他,却只抓住了一团白烟,她不死心地爬起来,忽略身上的疼痛,奔跑着奋力扑了上去。
款款向前的背影,在她即将触碰的一瞬间,消失了。
一声闷响,娜伊尔狼狈地跌落在地,抬眼见他头也不回地走进白焰,她的脸上,失去了伪装出来的所有傲然与冷静,愤然捶手,也不管伤口是否会因此再度崩血。
“为什么……我为你做了那么多,到头来,你连一个回眸都不肯。而她什么都没有做,你却愿为她献舞割喉,这公平吗,萨耶!”
吼声愤慨,使得脚下步履一顿,微微回眸,不谈公平,只论因果。
“崖洞十四夜,旦身葬饥寒。白山宿雷雨,枯木逢春生。”
“他的凡心,早就施赠予我。此番归还,既是有事相求,亦当是弥补遗憾。”
字里行间的内容过于隐晦莫测,娜伊尔只听懂了大概,不知他所指,“他是谁?你又是谁?”
棠宋羽并不打算多做解释,说完便匆匆踏进白焰,消失不见。
“等等……”
火势在他消失后渐渐平息散去,那些不知是受谁洗脑,发疯般要用她的血肉来消解灾厄的暴民,看见火焰褪去,瞬间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娜伊尔慌忙爬起身,朝着远处祭台奔去。
“我错了,我不该强你所难,不该害你再一次受狱火折磨,萨耶,原谅我,我真的知道错了!萨耶——”
额头撞在祭坛上,娜伊尔趔趄了几步,不等晕倒在地,身后追赶的暴民便蜂拥而至。
“走开……你们这群该死的……”
娜伊尔挥舞着手臂,试图将恶鬼般的众人驱散,但她拨不开黑暗,走不出阴影,在充斥求生**的一双双贪婪眼睛凝视下,她的手脚,被人啃食,她的脸,被挤堆至扭曲,恐惧的眼泪,在血泊中化作灰烬,她的湛蓝,熄灭了。
人们自以为得到了救赎,抹着唇上的腥血,面带满足笑容地跪地望着神天,癫狂的笑声此起彼伏,吞咽的血肉“灵药”还未消化,箭雨铺天盖地而来,无处可逃,亦无处可藏的子民,便与残存模糊的王躯,一同点燃祭台。
短暂的“神迹”降临后,传说被神天观照的天地国度,于摊开的掌心紧攥。
“疯愚的王神,蒙昧的世人,崇神尚武的国度。母亲忌惮多年的沧灵,经我掌心,也不过眼前灰烟。”
天凛回身望着上来的身影,野心占据的眸光闪烁,“告诉她,王神已死,沧灵尽入彀中。”
“是吗。”
来人抑制不住的冷笑,逐渐演化为一连串尖锐干笑,天凛察觉到异常,眉心紧跟着脚步退后而皱起,“嘉儿,你怎么了?”
“母亲,不要怕——”
轻缓柔和的细嗓,如烛光枕边,哄睡安眠的话语。
天嘉擦去眼角的笑泪,水壶中最后的清澈,随一霎寒光,浇首落幕。
颤抖的手心,沾满了脖颈鲜血,天凛惊怔之余,又不敢太大动作,只能小幅度地抬眸,用难以置信的目光审视着,她最听话的孩子。
“你……你竟敢……”
“天嘉”凑近抚摸着女人眼角的山峦,“你的孩子懦弱胆怯,自是不敢做出弑母的行为。”
她贴近耳边,呼气笑道:“可我……是你口中疯愚的王神呐。”
“什么……”
“世人只以为王神之称只是大言不惭的自封,鲜少知道,王和神,从来是两位。”
不甘的眸中,顶着“天嘉”模样的身影,笑着退后了两步,“我主宰沧灵历代王君,如今娜伊尔已死,伊尔王室再无继承,我只能重新找一个王君玩了。”
天凛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再多野心与不甘,都因喉咙间的血流不止成为临终憾事。
“天家的孩子……不会甘愿被任何人主宰……哪怕……是神……”
“呵,天家?百年前,金州十国战火不断,你们的祖先趁人之危,攻占盟国,并以满城百姓性命为要挟,逼迫一国之君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和族人,屈膝献降。”
“天嘉”把玩着手上的长刀,眼底忽而闪过一丝玩味,故意反问道:“你知道,那个下跪的王君姓什么吗?”
“……”
等不到天凛的回答,她自顾自的冷笑道:“玄都之王,当然姓玄。”
“有时候,我还真是佩服你们天家,可以阴险狡诈到如此地步,让一代王君自甘沦为附属将臣,真是有我当年之风。哎,你说,若是玄凝得知自己祖上与天家有血海深仇,会不会做梦都被气醒?”
“祖先……愧对玄氏……方才扶持百年……纵其掌权……已是仁至义尽。”
“哼……说得好。”
“天嘉”眸眼一亮,挑起垂落的下颏,紧捏打量道:“你比你的孩子更符合我的口味,可你这张脸太老了,我实在不喜欢。”
“长斌……”
天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抚上那张微微错愕的脸,“冉儿……还在等……救她……”
“……”
“是,母亲。”
祭坛上方浓烟滚滚,手中的长刀,高抬挥落。刃上鲜血粘带着几根断发,流落刀尖,与眼角的泪光,无声碎一地焰火。
红日西照,王城军还在处理打扫着祭台,遍地灰骸中,有人发现了一颗烧焦的完整头颅,她环视了一圈,见无人注意,便抠出乌黑发顶上的金珠,装进了口袋里。
一颗金珠滚落在地,动静吸引了其他人,争相抢夺着焦首,甚至扭打一处。
王城中,天嘉抱着透明的容器,畏缩在金灿辉煌的王座上,布满泪光的眼睛,惊恐地望着万蛇盘踞的殿梁。
“不,她不是我杀的……是你,是你操控了我!”
灯影急促晃动,有风吹乱殿中珠帘,叮叮当当地回荡耳畔,昏黄的墙壁上,庞然黑影赫然靠近,天嘉吓得闭眼,颤声呜咽中,搂紧了怀中器皿。
浸泡在稀玉瓶中的双瞳,淡绿如翠湖,隔着瓶身似乎感受到她的害怕,倒映着温暖烛火,轻晃着和煦碧波。
黑影近在咫尺,似乎是嗅到感兴趣的气味,顿时停了下来,蛇信轻颤,边搜集着信息,边用庞大身躯将人缠绕。
半晌,被阴翳笼罩的天嘉抬起头,“不,这一切与玄凝无关。若我从前就劝说母亲放下执念,师甫便不会死,长珏也不会被困宫闱,我更不会被你蛊惑,成为罪大恶极之人。”
光是听到名字,黑影便激动地用长尾鞭挞石柱,露出尖锐的獠牙。
“天家之人,生于乱世,掌权于太平,上敬神天娲祖,下奉黎民百姓,世间运作百代更迭,人之王权,何须神明干涉。”
“今日便是死,我也绝不会受你主宰。”
伴随着话语落地,黑影张开了足有一人高的大口,就要把王座上的女人吞噬。空气中弥漫着腐朽气味愈加浓烈,天嘉闭上了坚定眸眼,等待着穿越海洋,横跨冷暖,在花香弥漫的沃海出云处,早该到来的赎罪。
滚滚焰火无声,鼻间捕捉到一缕焦烟,天嘉试探着睁开眼,只看见一抹生死无畏的雪光,纠缠撕咬着黑影,浸湮在梁上焰井中。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天嘉怔了许久才缓了僵硬嘴角,长吁苦笑。
“看来,能予我赎罪的人,只有你了……玄凝。”
一路疾驰,凭借着印象钻洞入城的碦利什跪在烈火前嚎啕,若非有人拉拽,他几乎都要冲进火中,与口中呼喊的名字,共同化作漫天的灰烬。
玄凝站在身后,久盯着火焰的眸眼生涩泛红,直到哭声渐小,碦利什红着眼眶,抓着她欲要离去的鞋履,质问她的心肠,是否真的是山尖磐石,冰冷坚硬。
“云成日把你挂在嘴边,说你们自幼相伴,说你待她如何好,而今她身患重症,你不遣马送她回营,反而让她卧衣等死,甚至,连一滴泪都不肯为她流……”说着,已是通红生疼的眼中,又有泪水夺目而出。
可再哀伤的眼,仿佛都打不动她的内心,动摇她的神情。碦利什抱着被踹疼的胸口,泪水模糊了眼前视线,他只隐约看见身影头也不回地,孑然走入苍茫夜色,再没有出现。
直到他小心分离出灰烬中的骨灰残骸,装进陶罐中,抱在怀中准备离去时,远处钟声响彻,月光下,身影疾坠如红线,牵云堕雾,瞬迂无踪。
“为何寻死?”
玄凝刚睁开眼,便听见一声冷冽责问,比空中飘烁的荧荧雪光还要扎人。
“系统大人成天装死,我只好用这种极端方式,逼你露面了。”
“我若每天都在你耳畔待命,只会左右你的选择,干涉你的人生。依你的性子,想来定是不愿。”
“你可真是了解我。”
“分内之事。”
身下偶有清风过耳,将即将飘落她身的荧雪吹散,翩翩飞雪绽放于身旁,似一朵正值谢落时,褪去万般色彩的杏花。
一如她的眸眼。
“你找我有何事?”
像是对不知方位,却又远居高处的凝视有所提防和排斥,玄凝坐起身,迟迟没有回答。
半晌,她张开手,抓住了坠落周身的其中一颗光点。
“我想救她们。”
“她们是指谁?”
“因我而死和正遭受磨难的所有人。”
“抱歉,我做不到。”
对方答得干脆,玄凝有所预料般,淡淡道:“我没说让你救。”
“不让我救……你又要去求镜释行?”
“哼……”
玄凝轻蔑地笑了一声,抬头仰望,琥珀映荧雪,寒意染琉璃,穿透过重重迷雾的眸眼,总归是有了光亮。
“从前到现在,你对镜释行都抱有莫名的敌意。为何缘由,我不关心。”
她俯身站起,定定立于波光流淌的黑暗中。
“你既观察我的言行,窥探我的心思,想必已经知道我重来心意已决,与其故意拿他姓名来激我,不如早点送我回去。”
“你想重来?”
“是。”
“我怎么办?”
玄凝略微疑惑了一瞬,“自然是与我一同回去。”
“他呢?”
“谁?”
“……你的君夫。”
她像是忘了他的存在,又或是考虑时,下意识将无关紧要的人,排除在外。
寒风不复聊赖,作画笔吹拂她红袂,几片飞雪落地,此间暗沉境地,除了思考时的浅浅呼吸,再无她音。
半晌,她攥紧了藏在掌心的温暖,垂眸道:“罢了,算我负他一次。待我身献天道,修渡人间,定当偿还所欠。”
“你负他,何止一次。”
“什么?”
本是适宜温度的光点忽的灼烫,玄凝才刚松开掌心,那一颗像极了飞星的莹白光点,化作了蝴蝶飞扑而来。
她眼疾手快,抓住了扇动的翅膀,哪知一晌温风起,映眼千万白蝶掀涌,婆娑奔月而来。
“你想回到何时?”
被密密麻麻的蝴蝶包围,玄凝艰难开口道:“回到……镜释行刚上昆仑的时候。”
“那便是五百年前,稍等,我需要收回一部分神力。”
“收回……神力?”
“你听错了。”
“不,我听得很清楚,你刚刚说的就是神力。”
“闲来无事,胡言乱语惯了。我只是在履行惯例,把与你接触的所有人进行清除。”
“清除?你并没说……不……住手!”
声音淹没在扶摇直下的蝴蝶风暴,光芒散去,四周重归寂静黑暗,一直摇摇欲坠的白蝶,被空中探进的指尖捞起,蝶翼轻扇,沾带的弱水滴在眉心,又轻轻滑落淡漠的无色光景。
“为万生负我,我即万生。为我负万生,万生即我。”
“这一次,又要我等多久。”
白光明灭,身影再次出现地上,已然一副焦黑死躯。
“心有私情,神天拒之,不服;擅自干扰凡间秩序,判三百年赤雷极刑,不服;亵渎神像,引赤雷破天障,罚受五百年狱火,不死,不入轮回,仍不服。”
隙光见身影,来人冰冷宣读着女君重来的百年经历,淡白指尖却作温风,轻抚过雷电残留的余温。
“煽动冤魂索命,勾结狱地众神背叛神天,自立门庭。神天震怒,遣风雷电三圣母昼夜追击四九周天,不敌身陨。”
垂眸冥想片刻,眼帘微启,勾唇泠然。
“难怪近来耳根清净,原来是被你重伤了,那我可要上门关怀一二。”
落寞背影躺在女君身侧,撑首顾盼,绕指无尽柔絮,“以身换取耳畔一隅宁静,我要如何报答你呢……”
铃铛轻响,扯带间,芸芸青丝散落,覆盖的赤背倾落,琉璃月色入怀,破碎白蝶落唇边。
“那便赠你一场人间馨雪,可好?只是这样……我又要消失一段时间了。”
蝴蝶贪得温暖而不舍翩飞,光芒竭尽,近乎透明的身影,随愈加盛隽的风息而消散。
“醒来吧……为我放浪形骸,藐视神威……”
“予我独一无二,无可比拟的……”
“殿下。”
“世子殿下!”
碦利什匆忙带着人赶到钟塔下时,红衣孤身坐在茫茫月色下,手里紧攥着一副蝴蝶形状的白色骨面。
“玄凝!云泥尸骨未寒,城中灾厄肆虐,你却在此寻短见,你这么做,对得起云,对得起为你留守的铁骑军吗!”
“吵死了。”
焦急步履越走越慢,碦利什惊讶停在原地,望着布满泪痕的脸颊,嘴边下意识喃道:“这算什么……假惺惺的,看着就让人……”
恶心两个字未能说出口,便随着再次哽咽的喉间,与冲动恨意咬碎咽下。
“对不起……我只是恨自己来得太晚……恨自己还是和从前一样没用……”
“恨而无为,又有何用?”
身影不知何时站起,几缕发丝拂过的脸上,已然是蝴蝶拥吻鼻湾,双翅绽风月。
“武灵神嫇崉,见过沧灵男王。”
“你胡说什么……”碦利什慌忙后退了一步,那人却不依不饶地抓住他的手,几番挣扎未果后,被放于肩膀紧依。
“真正的嫇崉,早在我进城那夜,便发病身亡了。武灵神慷慨大义,在临终前,将姬焱城交付予我,唯愿我不计前嫌,施恩相救。”
“所以你才在此驻守,可你为何不送……”
“一旦送回去,灾病便会传播,我身为玄家主帅,要为两万将士的性命负责,为她们身后的亲人负责。”
“那云呢?”
夺目的视线直直望进眼中,碦利什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嘴,却不敢妄言。
“若她的侽宠有朝一日坐上王位,受万民跪拜,想必云泥在天上,也能笑而骄傲地说,当初买下你,真是物有所值。”
骨面在火光的照耀下,泛着温润红芒,与之对照的眸光愈发坚定,沉默许久后,玄凝松了手,搭在肩上的手没有落下,反而轻点额间。
“神天在上,王神见证。”
“神旦碦利什耶,自愿称王,若有惩罚,请降于我一人之身,莫要殃及她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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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Chapter.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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