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大门平日里往来进出的,大都是走商送货的人,在值守将领的维序下,一切井井有条,哪怕是逢丰收庆典,络绎不绝的食粮贡品从此门进来,也未见差池。
而今早市已过,正值工时,陆陆续续的人走街串巷,汇聚到北城门口的主道和街区,只为目睹迎接那时隔一年之久,驰骏马凯旋的世子殿下。
天覃遮了半张脸,又穿了一身窄袖圆领袍,布料不俗,非寻常人家用得起,旁人只当她是某位世家贵君子,想也不曾想到,此人会是长公主。
只是见世子殿下搭理她,道路两边的人争相上前,没一会儿功夫,便把玄凝堵在了路中央。
骑在马背上半天挪不动一步,连骏马都多少被这场面惊吓到,玄凝生怕出现意外,左右回眸,去寻找着守城卫的踪影。
很快,她找到了守城卫——他们被挤在了人群外,进也进不来,出也出不去,只能提声让周围人都散开。
效果甚微。
玄凝的注意力已然不在守城卫身上,她看见了一张熟悉面庞,于相思梦中得见的面庞,此刻正扎在人堆,随掀起的面帷,撞入心间。
“棠……”玄凝张了张嘴,正要唤他,男子却放下面帷,转身逆着人群挤了出去。
“哎?等等,麻烦让一让——”
吴关艰难追了上去,跟在后面劝说道:“夫人一早就起床梳洗打扮,刚见到世子殿下就走,岂不可惜。”
美人步步生风,头戴的面帷都被吹晃,斜斜扫在腰间禁步,声似漱玉鸣筝。
“可惜?我倒是没觉得,我只觉得可笑。”棠宋羽一甩衣袖,冷声令道:“莫要跟我。”
他这幅羞恼的样子,吴关哪里见过,当场愣在原地,眼睁睁望着他愠不择路,步入小巷转角,他一拍脑袋忙跟了上去。
“夫人!出门在外你别乱跑啊夫人!”
背影匆匆消失,玄凝阴沉着嘴角,眉间颇为不悦,被怀中的孩子抬头瞧见了,关切问道:“武灵神大人,你怎么了?”
听口音,天覃觉得稀奇,抬头道:“还是个沧灵货?玄凝,你终于肯接受我的建议,多养些新鲜玩意在后院了。”
她刚被暗卫救了出来——在她被人挤得东倒西歪的时候,暗卫们齐唰唰拔了剑,把她团团围在中间,吓得路人再不敢靠近。
玄凝全当听不见她说了什么,下马将小孩抱了下来:“去后面。”
灰璃抱住她的玄金护臂,道:“我不要,我要和武灵神大人在一起。”
“我有事。”玄凝只想赶紧把他打发走,上马追美人,小孩却不依不饶,脸贴着衣甲不让她走。
“可是我害怕……”灰璃抬头可怜巴巴地盯道:“武灵神大人,这里人好多,你不要离开好不好?”
“人多你怕什么?她们又不吃人。”
玄凝将人像是剥蒜皮似的扒了下去,灰璃还要上前,一向有眼力见的天蜻箭步上前,将他抱走了。
玄凝果断调转了马头,身后天蜻提醒道:“天子有诏,殿下不要耽误太久。”
“放心,不会耽搁进宫的时间。”
她说完便驾马离去,被放在马背上的灰璃握着缰绳就走,把正要上马的天蜻怔得一愣,道:“你会骑马?”
那双灰色的琉璃眸子冷冷睥睨道:“养马家的孩子,不会骑马才奇怪。”
天蜻见过这种男子,在话本里。
她跟在身旁冷哼了一声,抱手故作感叹道:“装了一路可怜羸弱的样子,缠着殿下武灵神武灵神的叫着,非要坐她怀里才罢休,这才刚进城就原形毕露,功力不太行啊。”
灰璃笑了笑,一脸人畜无害的模样:“因为你看起来,不像是多管闲事的人。”
“涉及殿下的事,对我而言便不是闲事。”
电光火石之间,天蜻已然坐在灰璃身后,无声抓住他的脖颈,在外人看起来,像是捧起了他的脸说话。
“背后变脸可以,但若让我发现你背后动手动脚,可别怪我出手太快。”
灰璃扬眉一笑,道:“我记得,女君你这次回来,待不了多久。”
“……”天蜻像是被什么骇人的东西,唬皱了眉眼,顿时连嘴角都僵冷,愈发握紧了他的脖颈。
他并未挣扎,只惊声疑道:“武灵神?
天蜻还以为他是要搬出玄凝来压她,哪知一抬眼,她看见玄凝驾着马,从前面巷口钻了出来,重新回到众人视野。
棠宋羽只想找个安静地方,独自待着。为此,当他发现自己在街上胡乱走了一通后,又绕回了入城主街时,他果断扭头,却见不远处,吴关气喘吁吁地跑来,而在他身后,还跟了一个“尾巴”。
“真不是我带来的……是世子殿下……她、她追着我——”吴关刚停下来解释,面前的美人却置若罔闻,拔腿又走。
“不是吧——还走?”吴关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岔气。
他腿长,遛他就算了,怎么连世子殿下也遛啊。
擦身而过,玄凝完全没觉得自己被人遛,由于过于悠闲,反而觉得自己像是在狩猎,而现在,她与猎物,离得很近了,
近到,她可以看见细腰上紧固的玉带,美人生气的沉落嘴角,和故意不看她的倔傲眉眼。
直接咬住猎物,没有意思。
让猎物追着她咬,才是新鲜且有趣。
心想着,玄凝伸出手,将过往初遇的那一幕,再次上演。
她又去摘他的帷帽。
相较于长且飘曳的纬纱,他今日戴的是短纱制,边沿与肩平齐,摘下时,她特意朝前扬去,不让轻纱,弄坏了他的淡妆。
南风吹皱眼,抬首望归君。
她拿着夺来的战利品,回眸时,冲他得意一笑,笑的耀武扬威,笑的风光恣意,笑的……像是在邀请他过去。
错觉。
棠宋羽心中断定,脚下停也未停,转个弯又往回走。
没了轻纱遮掩的容貌,一回头便剥夺走本属于世子的视线,让人不约而同张着嘴,发出一切有关惊艳的感叹和措词来。
一声声的低叹,夹杂着窃窃的轻佻浪语,众人惊呼声中,玄凝解开系在腰间作围裳的五彩衣,抛在空中,让风作浪涌。
春日里的一朵靓丽浪花,降临在美人温润发髻上,斜插的竹叶檀木簪。不等棠宋羽颦眉去掀,忽而眼前一亮,他还没反应过来,笑眼愈近愈盛,勾起弧度的唇,在触及时颇具力度。
棠宋羽:“……”
她吻了他。
在喧闹长街上,在众人目光下,在五彩衣笼罩的红昏里。
脑海中的蝴蝶振翅翩飞,她还要紧紧扣住他的双手,抵在他的心口幽潭池畔,让他发觉心上震颤,遥比山崩地裂还要撼动,让他觉得当下此刻,胜过一切有意制造的亲密梦境。
这就是她辗转反侧,苦思冥想的重逢?
棠宋羽无意扣紧了她的指间,将微微轻启的唇缝,抚作她欲要离去的挽留。
玄凝得逞般似的笑了。
笑的连杏花都弯了身,成为枝头树下,如兰草般弯垂的皎月。
“夫人涂了口脂,阿凝岂敢偷吃。”
她毫不留恋地后退,离开彩衣笼罩的一隅天地,并在离开之际,将早早别在发间的绢花,藏进他的衣襟。
“送你。”
一回头,棠宋羽的帷帽还戴在马头上,玄凝想,他有了五彩衣,应该也不需要了,便将帷帽交给了赶来的吴关。
吴关还沉浸在方才的画面,接过去一脸痴笑道:“还是本尊会哄,我回去就改本子。”
“写我的?”
“对……啊不对!”
反应过来,吴关瞬间惊慌失措,连连摆手辩解,玄凝却只笑笑,不做表示。
刚巧棠宋羽掀起彩衣,从中探出个脑袋来,她路过,抬指轻点,道了一句:“待我回去,拿你是问。”
吴关心下大惊,满脸愁容惶恐,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求救道:“糟了糟了,夫人,我该怎么办?我不想被剁手——”
棠宋羽没有劝他淡定,反而推开他的手,冷不丁地道了一句:“她回不来的。”
吴关:“?”
待坐在马车里,棠宋羽才掏出被她藏在衣襟里的月季花。
“假的……”
他一看便知。
凑近轻嗅,虽有香味,但不是月季香,是独属于她身上的味道。
马车缓缓行驶,棠宋羽靠在角落,淡红指尖有意或无意拨弄着花心,又逐层逐瓣地描绘轮廓。
半晌,车内传来了一股烧焦的糊味,吴关皱眉敲了敲窗格,“夫人,车里面有东西点着了吗?我闻到好浓的糊味。”
“没有。”棠宋羽只手撩开了竹帘,让无处安放的灰烟得以飘散出去,
焦化的月季静静躺在掌心,棠宋羽若无其事看了一眼,瞬顷,灼痕消退,花容恢复了原貌。
确定了存在,棠宋羽望着窗外掠影,淡淡道:“她已回来,你该走了。”
空气隐隐加快了流动,眨眼间,座上的男子眉间急蹙,盯着车顶冷冷道:“我的事,不劳烦神君费心。”
“莫要说三年,哪怕只剩三天,只要在她身侧,吾身死而无憾。”
“无论今后发生何事,我绝不会成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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