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本尊有新徒弟咯~

墨玄青下山的方向,是城郊的一片竹林。那里山清水秀,竹林间藏着一座小小的坟茔,坟前没有立碑,只在每座坟头种了一株青松,六年过去,青松已长得亭亭如盖,将坟茔遮在浓荫之下。

六百余年前,他与六位友人组成“讨酒一坛”的七侠联盟,每逢山下有祟物作乱,便一同下山除祟。

那年深秋,他们在翠竹山遭遇魔族伏击,五位友人皆为护他而死,尸骨就埋在这片当时还荒草丛生的地方。

还有一个和他分道扬镳,早已与他踏上殊途,昔日情谊碎作尘埃。

那人曾立誓,此生永不相见,若他日江湖再遇,便是剑拔弩张、不死不休的死敌。

这些年,他每次出关,都会来这里给坟头添些新土,洒上一壶好酒,与故人们说说话,却从未告诉过季肆云。

在他看来,这是自己的私事,没必要让一个孩子知晓。

风穿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带着腐土与新芽混合的气息,刮在脸上有些凉。

墨玄青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坟头的青草,动作难得慢了些,连周身的冷意都淡了几分。

他从袖口里取出一个青瓷酒壶,拔开塞子,清冽的酒香立刻漫开,顺着风飘向竹林深处。

他将酒缓缓洒在坟前,动作轻柔,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友人,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落在风里:“今年也一切安好,你们放心。青云山无事,我也无事。”

酒液渗入泥土,在坟前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墨玄青静静蹲在坟前,目光落在那几株青松上,思绪又飘回了六百年前。

那时他们七人总爱在竹林间饮酒论道,友人总笑他太过清冷,说他像块捂不热的寒冰,可谁也没料到,最后竟是这“寒冰”,独自守着他们的尸骨,活了六百年。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橘红,余晖透过竹叶的缝隙,在坟前洒下细碎的光影,墨玄青才缓缓站起身。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指尖无意间触到衣袍上残留的酒渍,眉头微蹙,却没有立刻拂去。

这是故人们留下的痕迹,倒不算污浊。

他转身往回走,刚走出竹林不远,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哭喊声,夹杂着刀剑碰撞的脆响,打破了山间的宁静。

“抓住他们!别让这两个小崽子跑了!”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带着凶狠的戾气。

“快追!他们身上有妖族的气息,绝不能放过!”另一个声音紧随其后,脚步声越来越近。

墨玄青循声望去,只见两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孩子正慌不择路地从山道上跑来。

前面的男孩个子稍高些,紧紧护着身后的小男孩,两人身上都沾着血污,衣衫破烂不堪,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划痕,显然是跑了很久。

两个孩子都穿着褐色的破布麻衣,只是那个瘦小一点的孩子是身上还裹着一层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不合身的披风。

他们身后跟着四个手持长刀的修士,修士们身着黑色劲装,脸上带着狞笑,眼神凶狠,手里的长刀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那小个子男孩跑得脚软,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膝盖磕在青石上,疼得他闷哼一声,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前面的男孩立刻回身,想扶他起来,却被追上来的修士一脚踹在后背。

男孩踉跄着扑在小个子男孩身上,将他护在身下,后背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却依旧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不肯松手。

“敬酒不吃吃罚酒!”领头的修士怒喝一声,举起长刀就要往男孩身上砍去。长刀划破空气,带着凌厉的风声,眼看就要落在男孩的背上。

墨玄青身形一动,如一道清风般飘到两个孩子身前。他甚至没回头看那些修士,只抬手挥出一道灵力。

那几道灵力看似轻柔,却带着极强的压迫感,如无形的屏障般撞向修士们。

“噗——”

四个修士瞬间被灵力震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口中喷出鲜血,手里的长刀也掉落在一旁,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浑身灵力都被封住,连动一根手指都困难。

墨玄青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地上的修士们身上,眼神冷得像冰,语气里没有半分温度:“再敢伤他们,后果自负。”

修士们哪里见过这般厉害的人物。

对方连正眼都没瞧他们,只挥了挥手,就让他们毫无还手之力。他们脸上的狞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恐惧。

几人连滚带爬地往后退,看墨玄青的眼神像在看怪物,连掉在地上的长刀都不敢去捡,转身就往山道深处逃去,很快就没了踪影。

危机解除,高个子男孩才敢慢慢扶着小个子男孩站起来。两人身上的伤口被拉扯得生疼,却依旧紧紧靠在一起,警惕地看着墨玄青。

他们的眼神里满是恐惧,却又藏着一丝渴望。

那是对生存的渴望,对庇护的渴望。

过了好一会儿,高个子男孩才鼓起勇气,拉着小个子男孩走到墨玄青面前。他深吸一口气,“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个子男孩也跟着跪下,两人紧紧抓着墨玄青的裤腿,声音里带着哭腔,却依旧努力保持着镇定:“仙长,求您收留我们吧!我们没有地方可去了!”

小个子男孩哭得更凶了,小脸上满是泪痕,却还是哽咽着补充道:“仙长,我们不会给您添麻烦的,我们会洗衣做饭,会……会劈柴挑水,求您别赶我们走!”

墨玄青低头看着两个孩子。高个子男孩约莫十三岁,身形瘦削,却努力挺直脊背,眼神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倔强,只是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的恐惧;小个子男孩更小些,大概十二岁,一张小脸哭得通红,一双眼睛像受惊的小鹿,湿漉漉的,紧紧攥着高个子男孩的衣角,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他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曾这样无依无靠。那时他才八岁,父亲将他送到师尊身边,转身就走,没有半句叮嘱。

师尊带着他回青云山的路上,他也是这样,紧紧抓着师尊的衣袍,生怕被丢下。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抹惯有的冷硬,竟渐渐软了下来。

“你们可有名字?”墨玄青先开口,声音里没掺多少起伏,却比刚才柔和了些。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可还有家人在世?”字句简洁,透着股不容拖沓的利落。

“我叫江钰。”高个子男孩声音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清脆,却稳稳抱着怀里还在哭的小个子男孩,待对方哭声稍缓,才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柔声道,“他叫花白笙。我们……我们没有家人了,相依为命,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墨玄青的目光在两个孩子身上停留了片刻,江钰的手背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伤的,花白笙的脚踝处缠着破旧的布条,血迹已经渗了出来。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起来吧。”

他弯腰,左手轻轻抱起江钰,右手抱起花白笙。

两个孩子都愣了愣,下意识地抓紧了墨玄青的衣襟,小小的身躯还在微微颤抖,却没有丝毫抗拒。

那双手虽凉,却稳得让人安心,像是在湍急河流里抓住了一块浮木。

得救了。

墨玄青能清晰闻到他们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与泥土味,混着山间草木的清香,竟不觉得污浊,只抬手轻轻拢了拢衣袍,将两个孩子裹得更严实些,转身往青云山的方向走去。

江钰的目光落在身侧熟睡的花白笙脸上,孩子眉头还紧紧蹙着,显然是连睡梦中都带着恐慌。

他攥着衣角的手微微收紧,声音轻得像风中颤栗的草叶,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急切,望向墨玄青:“我不是妖族孽种,我们真的不是……”

他的尾音悄悄发颤,藏着怕被抛弃的惶恐,仿佛这一句解释,便是抓住最后一丝被接纳的希望。

暮色渐沉,山风裹着几分凉意吹过,江钰悄悄抬起头,看着墨玄青线条利落的下颌,小声问:“仙长,我们……真的可以去您的宗门吗?”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毕竟这一路,他们听了太多“妖族孽种,人人得而诛之”的呵斥,早已不敢轻易相信旁人。

墨玄青指尖摩挲着袖角,心里淡淡想着:不过是多添两双筷子、两间寮房的事,青云山还容得下。

可这念头刚落,记忆却忽然飘回十二年前的一场雪。彼时他刚处理完山下祟物,在山野外遇见个缩在草堆里的孩子,当时那孩子被狼群追逐着,腿都要被生生咬断了去。

那孩子眼里亮着劲,却也藏着怯,他当时竟难得多了句耐心,问“要不要跟我回山,此生我只收你一个徒弟”。

可那孩子攥着怀里半块干硬的饼,也没吃,却递给自己,像是答谢自己的救命之恩。摇摇头说“我还有家人”,他拒绝得干脆。

墨玄青心想,命运这东西,倒真像场不着痕迹的玩笑。当年他在破庙外,难得松口邀那孩子入师门,说“此生只收你一个”,却被对方以“我还有家人等我回去”轻轻推开;如今身边这个,哦,该称大徒弟了,偏是个认死理的犟种,六年前闯考核、淌寒池、叩遍六千阶石阶,浑身是血也要跪在他面前,说“死也要做您的徒弟”,半分不肯退。

墨玄青望着怀里两个小孩,指尖无意识捻了捻,心里忽然清明。

江钰与花白笙,倒成了当年那番情境的反向模样。

“不过是多两双筷子的事”墨玄青抱着他们两个,缓缓开口。

简单十个字,却让江钰瞬间红了眼眶,他连忙低下头,把脸埋在墨玄青的衣袍上,不敢让眼泪掉下来。

他怕自己一哭,这份难得的安稳就会像空中的泡沫一样,迟早会破碎掉。

等墨玄青回到青云山时,天已完全黑透。山门处挂着两盏红灯笼,昏黄的光透过纱罩洒下来,照亮了门前的百级石阶,也映出了石阶顶端那道清瘦的身影。

是季肆云。

墨玄青的脚步蓦地顿了顿。十六岁的少年比六年前高了许多,却依旧瘦得厉害,一身玄色劲装紧紧贴在身上,将本就窄细的腰肢勾勒得愈发单薄。

他怀里抱着一盏快燃尽的小灯笼,烛火在风里轻轻摇曳,映得他眼底也泛着一层浅光。

许是等了太久,他头微微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细碎的阴影,直到听到脚步声,才猛地抬起头,连忙站起身。

起身时,他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左手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眉头微蹙,像是在忍着什么疼,可那表情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待看清来人是墨玄青,他眼底瞬间亮起一抹光,随即又被小心翼翼的局促取代,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将石阶中央的位置让出来,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墨玄青抱着两个孩子走上石阶,经过季肆云身边时,停下了脚步。

昏黄的灯光落在季肆云脸上,能看到他眼下淡淡的青黑,想来是这几日为了筹备他出关的事,没睡好。

他心底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烦躁:这青云山究竟是何道理?桩桩件件皆是劳心费神的琐事,竟全压在一个才十六岁的少年肩上。那孩子本该是练剑读书、肆意生长的年纪,却要日日埋首这些繁杂事务,连句喘息的余地都没有,当真荒唐!

“这是江钰,这是花白笙。”墨玄青指了指左手的江钰,又指了指右手的花白笙,语气没什么起伏,却清晰地传进季肆云耳中,“从今以后,他们就是你的二师弟、三师弟。”

季肆云还维持着挪开身体的姿势,听到这话,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墨玄青怀里两个熟睡的孩子身上,瞳孔微微缩了缩,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

墨玄青望着季肆云垂落的肩头,眉峰微不可察地蹙起。他实在不懂,自己明明为这孩子寻来了江钰与花白笙作伴。

两个鲜活的小家伙在侧,往后练剑有同伴,休憩有笑语,总好过从前独自一人守着空寮的冷清,更不会像当年的自己,眼睁睁看着五位友人殒命翠竹山,连句道别都来不及说的悲恸。

直到墨玄青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他才猛地回过神,连忙点头,声音轻得像羽毛:“知道了,师尊。”

墨玄青没再多说,转身往弟子寮的方向走。

季肆云连忙跟上,走了两步,又停住脚,看着墨玄青怀里的孩子,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开口:“师尊,我来抱吧。”

他的声音很轻,生怕惊扰了熟睡的江钰和花白笙,伸手时,指尖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墨玄青侧过头,看了季肆云一眼。少年的手很白,指节分明,却能看到虎口处有一层薄茧。

那显然是常年握笔处理宗门文书、又要练剑留下的痕迹。

墨玄青也没拒绝,只微微弯腰,将两个孩子轻轻放在季肆云怀里。

季肆云连忙伸出双臂接住,手臂瞬间被压得微微下沉,他却咬着牙,硬生生稳住了力道,将两个孩子护得极稳。

只是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硬是没哼一声,只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跟着墨玄青身后,连脚步都放得更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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