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寮的房间都是现成的,季肆云早就提前打扫好了两间。
他应该是想着,如果自己有需要,随时能用上。墨玄青心想。
季肆云看上去是打算把江钰和花白笙安排在自己隔壁。
毕竟墨玄青当时随意指给他的住处离墨玄青的修炼室太远了,房间比起外门打杂的弟子来都算得上更小,隔壁的屋子虽不算大,却比他那间亮堂些,还能方便照拂两个孩子。
可就在他从袖中取出钥匙,准备打开隔壁房门时,墨玄青却开口了:“还是把他们安排在我屋子隔壁的房间吧。”
季肆云的动作瞬间停住,他回过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墨玄青:“师尊?”
季肆云显然记得,师尊素来不喜旁人靠近他的住处,连打扫都只让弟子在门外等候,如今怎么会让两个刚带来的孩子住得这么近?
“我方便照顾他们。”墨玄青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墨玄青在前缓步而行,素白衣袍拂过青石地面,轻得似不沾尘埃。季肆云跟在身后,指尖不自觉攥紧了衣摆,这是他头回这样近地跟着师尊,连对方垂落的发梢扫过肩头的弧度,都看得格外清晰。
直到墨玄青在一扇雕着竹纹的木门前停下,抬手推开那道从未在他眼前敞开过的门扉,季肆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原来,这便是师尊住了六年的地方,是他从前连远远窥探都不敢的,青云山最静谧的角落。
墨玄青伸手推开了自己隔壁房间的门,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屋内的陈设简单却整洁,一张木床、一张书桌,窗台上还摆着一盆刚抽芽的兰草,想来是有人提前准备的。
屋子也比季肆云那间大了不小。
季肆云愣了愣,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像是酸涩,又像是羡慕。他压下那点异样,试探着问:“师尊,您……不闭关了吗?”
这些年,墨玄青每次出关,最多待上三五天,就会再次闭关,墨玄青早已习惯了师尊的“缺席”,也习惯了独自处理宗门的大小事务。
“嗯,不闭了。”墨玄青点头,接过季肆云怀里的孩子们,弯腰将江钰和花白笙温柔地放在床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易碎的瓷娃娃。
他抬手拂去江钰脸上的碎发,眼底竟闪过一丝极淡的温柔,只是季肆云低着头,没看见。
听到“不闭了”三个字,季肆云的心脏猛地一跳,脸上瞬间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欢喜,有忧愁,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情。
他连忙低下头,声音轻轻的:“那恭喜师尊。”
墨玄青没注意到他语气里的异样,只直起身,道:“你先把他们安置好,我去趟药堂。”
说完,墨玄青便转身离开了。
素白的衣袍在门口的光影里晃了晃,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季肆云抱着花白笙,站在原地看着那道背影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他走到床边,将花白笙放在江钰身边,又细心地拉过被子,盖到两个孩子的胸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稀世珍宝。
做完这些,他又去打了盆温水,拧了帕子,小心地给两个孩子擦了擦脸和手。
帕子擦过江钰手背上的疤痕时,他的动作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怜惜,随即又继续擦拭,连指甲缝里的泥垢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墨玄青踏着青石路往药堂去,衣摆扫过阶边新积的薄霜,留下浅浅的痕迹,又很快被夜风抚平。
药堂的窗棂透着暖黄的光,远远望去,像暗夜里一盏温柔的灯,驱散了几分寒意。
他推门而入时,首先闻到的是满室草药的清香。
有枯枝的微涩,苦艾的清凉,还有当归的醇厚,混在一起,成了青云山药堂独有的气息。
温知夏正坐在桌前,青色衣裙垂落在凳脚,她低头捣着草药,银簪绾起的发丝垂落在颊边,随着捣药的动作轻轻晃动。
石臼与药杵碰撞,发出“笃笃”的声响,节奏均匀,像是在为这寂静的夜敲打着节拍。
“师姐。”墨玄青开口,声音比白日里柔和了几分。
他的目光落在温知夏面前的草药堆上。那是些止血生肌的药材,叶片还带着新鲜的水汽,显然是刚采不久。
他眉头微微蹙起,脚步顿在原地:“你受伤了?”
他记得温知夏的修为,早已到了辟谷境后期,寻常妖兽的利爪、修士的剑气,根本伤不到她分毫。
除非是遇上高阶妖兽,或是陷入重围,可最近青云山并无异动,她怎会需要这些草药?
温知夏听到声音,停下捣药的动作,抬起头来看他。
看清来人是墨玄青时,她愣了愣,随即放下药杵,擦了擦指尖的药末,语气里带着几分惊讶:“你倒算出关了。怎么没先去找找你那徒弟问问?”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眼神里多了几分怜惜,“你家季肆云前阵子为了救误入禁地的弟子,被禁地的蛇头兽伤了,伤得还挺重。我这草药,自然就是给他准备的。”
“他受伤了?”墨玄青的脚步猛地顿住,像是没听清般,又问了一遍。他看着温知夏,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我怎么不知道?他没说。”
温知夏更惊讶了,她站起身,走到墨玄青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与气愤:“你出关后,就没问过他一句?”
墨玄青沉默不语。
“那孩子胸口被蛇头兽的利爪抓了一道三寸长的口子,深可见骨,差点伤了内腑。当时我给他包扎时,他疼得额头冒汗,还嘴硬说‘不碍事’。后来躺了三天才能下床,这都过去快一个月了,你居然还不知道?”温知夏叹了口气,气恼地将捣药的石臼扔到一旁,咬牙切齿道。
墨玄青沉默了。
温知夏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他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方才的画面。
山门处,季肆云听到脚步声起身时,左手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眉头微蹙,那表情快得像错觉,他当时只当是孩子等久了累了;后来在弟子寮,季肆云接过江钰和花白笙时,手臂微微发颤,脸色比之前更白了些,他也只当是这孩子力气小,又瘦,抱不动两个孩子。
原来那些细微的异常,都是因为伤口在疼。
他想起自己六年里断断续续为下山清理坟土,才偶尔出关的几次。
那孩子好像都是受着伤的。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还有一丝细细的疼,顺着血脉蔓延开来。
他一直觉得,季肆云懂事、省心,是个不需要他多操心的徒弟,却忘了,他再懂事,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会疼,会累,会委屈,也会需要人关心。
“他现在怎么样了?”墨玄青的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尾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他往前走了一步,目光落在石臼里的草药上,指尖微微蜷起。
“还在恢复期。”温知夏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桌前,将捣好的草药装进一个油纸袋里,又从药柜里取出一小瓶药膏,一并递给他,“蛇头兽的爪子带毒,虽已清了毒,可伤口愈合得慢,还不能做重活,也不能动气,否则容易留下病根。”
她看着墨玄青,眼神里带着几分劝诫,“你要是有空,就去看看他吧。那孩子,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不肯跟人说,也怪可怜的。”
墨玄青接过油纸袋和药膏,指尖触到油纸,只觉得有些凉,像是季肆云平日里的手。他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只道了句“多谢师姐”,便转身往弟子寮的方向走。
夜色更浓了,风从药堂的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灯火轻轻摇曳。
温知夏看着墨玄青远去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这两人,一个太过懂事闷着不说,一个太过忙碌恶人无意间忽视。
师徒六年,两个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两人关系倒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但愿这一次,能把这层纱捅破吧。
墨玄青沿着青石路往弟子寮走,脚步比来时快了些。
夜色里,只能听到他的衣摆扫过地面的轻响,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虫鸣。弟子寮的房间大多黑着灯,只有零星几间还亮着光,季肆云的房间便是其中一间。
他走到那扇简陋的木门前,停下脚步。门板是普通的松木做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门上没有任何装饰。
他犹豫了一下,手指悬在门板上,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敲门。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来季肆云的房间。
片刻后,他还是轻轻敲了敲门板,声音不重,却足够清晰地传进屋里。
“进来吧。”屋里传来季肆云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还有几分刚被惊醒的沙哑。
墨玄青推开门走进去。
房间里的光线很暗,只有桌角的一根蜡烛亮着,昏黄的光笼罩着不大的空间。
季肆云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宗门典籍,书页上还放着一支笔,显然是在看书时被他打断了。
看到进来的是墨玄青,季肆云愣了愣,连忙站起身,手里的书都忘了合上:“师尊?您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惊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他从未想过,师尊会主动来他的房间。
墨玄青没回答,目光扫过整个房间。这里确实很小,比自己安排给两个新徒弟的修房间小了一半还多。
一张木床靠在墙边,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被褥;一张书桌,一把木椅,便是全部的家具。
书桌上除了那本宗门典籍,还放着一个粗瓷碗,碗里剩下小半碗药汤,褐色的药汁粘在碗壁上,散发出淡淡的苦味,显然是刚喝了一半。
“你的伤,怎么不告诉我?”墨玄青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责备。
他走到桌前,目光落在那个粗瓷碗上,心口的闷意又涌了上来。
季肆云愣了愣,随即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着衣角,慢慢往那瓷碗的方向移动着,试图挡住那破碗。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带着些许虚弱的味道:“师尊当时在闭关,弟子不想打扰您。而且,伤也不重,不碍事的。”
他说这话时,头垂得更低了,像是怕墨玄青看出他在撒谎。
“不碍事?”墨玄青走到他面前,微微俯身,看着他苍白的脸色。
少年的眼睫很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浅的阴影,能看到他眼底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想起温知夏说的“差点伤了内腑”,胸口的闷意更甚,“药堂长老说,你差点伤了内腑,躺了好几天才能下床。这叫不碍事?”
季肆云没想到墨玄青会知道这些,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几分慌乱,还有一丝无措。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重新低下头,手指依旧抓着自己的衣角。
墨玄青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的责备忽然少了些,多了几分愧疚。
他将手里的油纸袋和药膏递过去:“这是温长老给你准备的草药,每日煎一副,连喝七日。药膏是外敷的,每日涂两次,别落下病根。”
季肆云接过油纸袋和药膏,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墨玄青的手。
墨玄青的手很凉,手指很细长,瓷白的颜色,像冬日里的寒冰,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顺着指尖传到他的心里。
他抬起头,看着墨玄青,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声音轻得像在做梦:“师尊,您……是特意来给我送草药的吗?”
他跟着墨玄青六年,师尊从未主动给过他什么。
没有过一句关心的话,没有过一次主动的探望,更没有过这样,特意为他送草药。
他甚至以为,墨玄青从来都不会在意他的死活。
墨玄青看着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亮的眼睛,映着灯火的光,像落了星星在里面,却又带着一丝怯懦,像是怕这份突如其来的关心,只是一场短暂的梦。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对这个徒弟太过忽视了。
忽视了他的努力,忽视了他的委屈,也忽视了他眼底的期待。
“嗯。”墨玄青点头,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像是春日里融化的冰雪,“以后有事,记得告诉我,别自己扛着。”
听到这话,季肆云的眼眶忽然就红了。
他连忙低下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却还是没忍住,有泪珠落在了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却依旧努力保持着平静:“弟子知道了,谢谢师尊。”
墨玄青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想再说些什么,比如“这些年辛苦你了”,比如“以后我会多关心你”,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季肆云小心翼翼地将油纸袋和药膏放进抽屉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师尊,您要是没别的事,就先回去吧。”季肆云抬起头,眼睛还是红的,却努力挤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江师弟和花师弟的拜师典礼,弟子会好好设计方案,您放心。”
墨玄青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你好好休息,别太累了。”
说完,便转身往门口走。走到门口时,他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季肆云一眼。
少年正站在桌前,望着他的方向,眼神里带着几分不舍,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他心里轻轻动了一下,却还是没说什么,轻轻带上了门。
门被关上的瞬间,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季肆云坐在桌前,看着抽屉里的油纸袋和药膏,嘴角忽然微微上扬了些。
他伸出手,轻轻打开抽屉,又摸了摸油纸袋,能感受到里面草药的形状,还有那淡淡的清香。
他拿起桌上的粗瓷碗,将剩下的药汤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却没像往常那样让他皱眉。因为他知道,这碗药的背后,有了一丝不一样的温度。
他没有去煮自己给他草药,或许是天色太晚了,明天才会煮了去吧。墨玄青心想。
而门外,墨玄青并没有立刻离开。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屋里传来的细微声响。
有书页翻动的声音,有碗碟碰撞的声音,还有少年轻轻的叹息声。心口那股闷意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
愧疚,有心疼,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在意。
他想起季肆云刚才红着眼眶的样子,想起他这些年的懂事和隐忍,想起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跟在自己身后,却从不敢主动靠近。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师父,当得实在是不合格。
他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脚步比来时慢了些。
夜风卷着几片桃花花瓣,落在他的肩头,很快就融化了。他心里默默想着:以后,该多关心关心这个徒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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