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人声攒聚,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婢女进进出出,忙着将金银、器皿、赏玩、绢帛等财物装入箱笼,合盖绑带,七八担大箱子由仆从挑着,组成两列人马,一行人浩浩汤汤出了府。
家奴们奉了棠瑞的命令,日落之前要将这些物件高调地抬入裴府,至于怎样的高调法,那自然是敲锣打鼓,弄得长安百姓人人皆知。
崇仁坊与胜业坊原本只隔了一条大街,棠瑞却嫌这段距离不够队伍施展,特意让人绕了弯,改去东市走一圈,在朱雀大街吹吹打打闹了小半个时辰,再径直去往西市,确定闪瞎大伙儿的眼后,才紧赶慢赶抬去裴府。
如此阵仗,简直比天子赏赐还要来得热闹。
围观的群众鼓掌欢呼,直道长乐郡主不拘小节,大胆示爱,堪称女子楷模。
可也有人不淡定了,说这裴家儿郎生性凉薄,乃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前有公主屈尊求婚,他谢绝婉拒,后有贵女抛枝掷花,他避而不见,多少名门淑女为其芳心暗许,最终落得个含泪收场,就算是郡主,也恐怕难得人家的青睐。
而尚在皇城的裴行简并不知晓,坊间没有他的踪影,但始终有他的传说。
……
日暮西山,时至宵禁,长安城门依次关闭。
裴行简驰马打道回府,刚路过正堂,就被眼前规整罗列的红绸木箱给绊住了脚步。
和他同样诧愕的还有裴老夫人柳氏。
“阿郎,这是长平郡王送过来的聘……”
嘴皮子太快,差点道出实话,姚舟在旁挤眉弄眼疯狂暗示,柳氏一愣,笑着改口:“呃……赠礼。”
“阿娘还未拆箱,你看看如何归置,可要叫人抬去你的屋舍?”
“阿娘多虑了。”裴行简声调淡淡,“我从不收受外人馈赠,这事您是知道的。”
裴府每日收到的拜帖、赠礼不说过百也有八十,但上门拜访的人再多,裴行简也从未给人行过方便。
共事可以,但绝不收礼,这是他的原则。
柳氏也知,但还是忽略不了眼前的好意,嘟囔着:“郡主又不是外人。”
自家儿郎是个什么性子,她比谁都清楚,独身多年,恬淡寡欲,只问政事,无关风月。
自持到连府里的奴仆都说,凡郎君所至,方圆几里,雌鸟都不敢搭窝。
柳氏从前也爱给他相看女郎,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倘若这次还不答应郡主,她往后可是要闹的。
裴行简无奈,朝她行了一礼,歉然道:
“阿娘的意思我都明白,可我亦有我的坚持,礼不可收,情不可欠,便按从前那般,原封退回吧,儿还有事,暂且告退。”
柳氏还想坚持,见人走远,只能抚着团扇遗憾摇头。
于是这几担东西是怎么来的崇仁坊,又怎么原封不动地退回了胜业坊。
棠瑞气得仰倒:好你个裴慎思,软的不行,逼着我来硬的!
……
又过了几日,晨曦初露,尚未大亮。
棠映被兄长从床榻上唤起,一脸神秘地将她拉进书房。
“这是阿兄为你淘来的宝贝,产自西域高昌,据说曾为皇室所用,只消一滴,入腹见效。”
棠瑞托着一个墨绿炫白相间的细颈小瓶,喋喋不休地讲述着他从胡商那里听来的见闻。
棠映听得似懂非懂,竖掌打断道:“阿兄说的这是何物,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明白。”
“总之是能让你得偿所愿的好东西。”棠瑞一副胸有成竹的语调,“只要将这药剂投入裴行简的饭食中,保管他对你俯首帖耳,言听计从,你叫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
棠映看呆:“这么神奇,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西域秘术。”
听闻大食天书曾经记载,境内有一魔力神灯,对其许愿,百试百灵。
莫非这药与那神灯一样,可以随心所欲,实现人的任何愿望?
棠映更愿意相信这是那些胡商为给自家货物升值而随口编纂的噱头,所谓的传说,仅供民间消遣,图一乐罢了。
“阿兄你别被人骗了,天下熙攘,皆为利来,那群商贾最会忽悠人了。”
尤其是您这种脸皮薄,耳根子软,出手还十分阔绰的贵侯子弟。
棠瑞言辞坚定,直呼不可能。
“此物名叫‘懵汉药’,可是我花大价钱买下来的,整整八百贯,他若骗我,搞不好要吃衙门的板子。”
“哈?”棠映险些要被逗笑了,这离谱的名字是她信口胡诌都编不出来的离谱程度。
棠瑞却对此很是自信,剑眉一挑,故作神秘地说:“我都打听好了,此药温良,对人体绝无二害。你若愿意,阿兄明日就把人请进府来,你打扮一番,定能叫裴行简如痴如醉。”
他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连神色都变得坚定起来。
棠映愣了一瞬,继而也有些心神摇晃,将信将疑道:“这药来路不明的,我总觉得颇为蹊跷。”
“有顾虑也很正常。”棠瑞挑眉,“但你莫不信我,这‘汉’乃‘汉子’之意,‘懵’则是食用过后的药效,他若沾染,晕厥后醒来见到的第一人,便是余生唯一挚爱之人。”
“那醒来后如果见到的是狗怎么办。”
“你这丫头惯爱和我呛嘴。”
棠映吃吃笑着,双颊逐渐泛起晕红,歪倒在胡床上,花枝烂漫。
短暂地凝思过后,她翘起嘴,道出心中猜测。
“可那群胡商原是西域人,中原官话本就说得不好,更有甚者,稍微带点口音,一传十,十传百,原来的名字早就变了味,这‘懵汉药’说不定就是‘蒙汗药’。”
说着她还吊起嗓子,学起胡人的腔调,有模有样地模仿起来,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棠瑞也有些恍惚了,颅顶像是被小锤敲了一记,顿时豁然开朗,觉得妹妹的话似乎也……不无道理。
“这……”他支吾着,一张俊脸涨得通红,看看棠映,又看看手中的细颈小瓶,踌躇不定,左右摇摆。
胡商有风险,买卖需谨慎,难道自己真是花钱买了个教训?
棠瑞自小混迹长安,哪能这么容易被骗,他面子挂不住,还要想说话解释一二。
“观音奴,阿兄这是在帮你,不将裴行简拿下,更待何时,你听话,乖乖的,咱们给他灌下去……”
棠映哭笑不得,还是顺着他的手接过瓷瓶,乖巧点头:“知道了阿兄。”
棠瑞面露矜色,怜爱地拍拍她的头,一鼓作气,拾起袖子就要往外走:“那你等着,阿兄这就把人给你捉来。”
“……”
棠映惊愕,匆匆拦住他,好说歹说才稳住棠瑞的心境,自己提裙跨槛,很快闪至屋外。
“阿兄歇着就好,这药我留了,但愿真能有点用处。”
棠瑞信步跟上去,似乎还是不放心:“你有何法子?”
晨风掠过廊庑,竹帘轻晃。
女孩曳地的长裙发出窸窣声响。
棠瑞负手,听见一声俏皮的回应。
“仙女自有妙计。”
……
棠映请了几个医人来府内辨认药的真伪,人人只道这药的成分有些新奇,但细问却又说不出个究竟,或许是产自西域的香料,研磨成粉,加入酒中,可以增添口感,使酒变得更加香甜醇美,贵族比较注重享乐,盛行于皇室倒也情有可原。
怪不得说是“懵汉药”,几杯烈酒下去,九尺的汉子都得倒地发懵。
棠映笑笑,将瓶子拢入袖中,赐给医人赏钱,令婢女将他们原路送出府。
随后芙蕖进来,照例同她回禀差事。
“郡主,一切如常。”
数日之前,棠瑞出手教训了庄家嫡子庄左恒,棠映为防庄士廉恶意报复,派芙蕖每日蹲守庄府门外盯哨,密切留意庄家人的举动。
好在只有杨夫人不时会去蓬莱殿向太后问安,其余人等,并无异常。
棠映松了口气,打算外出走走,恰逢今日休沐,她把目光投向隔壁的崇仁坊。
也不知那人,尚在否?
棠映心里甜丝丝的,从头到脚换了一身新的装扮,想着两坊隔得近,干脆舍了车架改骑马,带上仆从,朝西而去。
朝廷规定,王公贵戚和三品以上的官员,可以自行在坊墙上建门,她这趟走得很快,到了裴府,将马交给随身仆从,等待阍者[1]通报,不一会儿裴行简便迎出来了。
棠映愉悦转头,见他面无波澜,一时还有些失落,但在看到后方款款而来的慈蔼妇人时,面含惊色,好不欣喜。
“老夫人,您也来啦。”
她贴着裴行简的左肩,踮起脚,粲然一笑:“我是长乐,您还记得我吗?三年前的辞岁宴,我同您说过话的。”
柳氏也笑:“记得。”同时福身,挥退碍眼的裴行简,“老身见过郡主。”
棠映摇头:“夫人不必客气,您是长辈,唤我名字就好了。”
她的措辞谈吐,可以说是毫无架子,唇边曳笑,始终带着一股灵气。
女郎亭亭立于阶前,饰配金冠,身着华服,曲眉丰颊,仙姿玉貌,神似观音庙中供奉着的侍立童女,盈盈一笑,裴府门楣姝耀。
柳氏眼睛一亮,颔首称是:“老身冒犯了。”
客气过后,又想起备受冷落的自家孩儿,欲揽过来引荐一番。
裴行简却先开口:“郡主拨冗莅临,不知所为何事?”
棠映被他堵得一噎,吸了吸鼻子,反而起了捉弄的心思:“自是仰慕裴相才学,特此前来拜见。”
当着裴老夫人的面,她可不敢说些造作之词,故而做出不懂之状,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
裴行简皱眉,还想再问,柳氏看着二人的互动,这厢已经待不住了,拂开他的身子,没好气道:
“来者都是客,你这般见外做什么。”
说完朝身边奴仆使了个眼色,众人纷纷围聚过来,拥着棠映入门进府。
随后三人走至正堂,分席而坐。
期间多半都是棠映和柳氏对话,裴行简偶尔附和一句,然后便是展开书轴,兀自浅读。
棠映看得一愣,想不明白这人是如何做到书不离手,凭空都能掏出来的程度。
变戏法似的,比胡人的幻术还要厉害。
她皱了皱眉,眼神止不住地往那侧瞥,以至于柳氏的问话,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堂下的气氛募地有些微妙,柳氏作为过来人,觉得自己这把老骨头多少有些碍事了。
她借口更衣,步出正堂,随手招来姚舟,小声低语道:“你看看点郎君,莫让他把郡主气回府了,我去外头避避,没有天大的事儿别叫我回来。”
姚舟满脸手足无措:“老夫人你走了我怎么办。”
若是撞见了坏坏的事情,郎君会把他杀掉的。
“慌什么。”柳氏优雅抚鬓,嫌弃地觑他一眼:“女人家扯点布料做冬衣,难不成你也想跟着去。”
姚舟嘴巴张成圆枣大,纠结得踟蹰不前:“眼下才刚不过六月,离立冬还早着呢。”
“宜早不宜迟,我顺便再去一趟东市,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婚服。”
[1]:阍者:看门的人。
[2]:胡床:类似于现在的小马扎。
棠映:神灯神灯告诉我,裴行简最爱的女人是谁?
神灯:回郡主,裴行简没有最爱的女人。
棠映:……喵喵喵?
神灯:裴行简压根就没爱过女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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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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