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醉酒更可怕的是酒后有人帮你回忆。

棠映次日收到裴老夫人的慰问，在一堆眼花缭乱的赠礼中翻出了一卷手抄长卷，许是被人特意放在其中，还用帙袋[1]整齐盛装。

她不知何人作为，抽出来一瞧，只见袋口露出的书轴上，吊着一枚象牙标签，上面勾勒着四点墨迹——“仪礼 第四”。

这酣畅蕴藉的笔风，她认得，是裴行简所做。

这本《仪礼》她也认得，乃是记载天子、诸侯、大夫、士日常所践行的礼仪制度章程。

《仪礼》第四她更记得，卷内明确记述着乡人宴饮聚会时的各种饮酒礼仪。

裴行简不仅将《仪礼》乡饮酒礼第四单独誊抄出来，还在其中个别关键之处，用朱笔特意标注，附上自己的灼见。

棠映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晕厥过去。

昨日种种譬如插画回放，不断穿梭在脑海中，她仰倒回榻上，觉得自己形象已够蠢钝，往后可不敢再在裴行简面前失仪了。

幸而接下来的时日裴行简没再做出赠书之举，棠映选择闭门不出，潜心学礼，好将早前丢下的脸面捡回来。

……

周军大败东突厥后，厍利可汗上表称臣，派出使者前来长安议和，共同商议联盟事宜。

突厥使者献上本国的方物，天子则根据朝贡方物的价值决定下发的赏赐，突厥人长期雄踞大漠，此番主动，便是有意求亲，欲与大周结为秦晋之好。

天子对其诚意并不放心，在联姻之事也始终下不了决心，朝堂之中对于武力消灭还是暂缓和亲的讨论争执不下，天子决定开筵庆贺先稳住突厥人的阵脚。

宫中为此摆席设宴，乐工舞伎全部出动，鸿胪寺的官员个个忙得脚不点地，而棠瑞作为宗亲贵族，亦要负责接待事宜。

如此轰轰烈烈闹了十余来日，终于赶上轮值稍许能够喘口气，棠瑞驰马回府，带来一个好消息。

“为了邻友邦交，突厥使者提出举办一场马球友谊赛，就在明日大明宫北部的梨园内，届时长安六品以上的朝臣命妇都可参加，你与乐真同爱马球，不妨也跟着去凑凑热闹。”

本朝民风较为开放，诸如此类的娱乐活动呈飞速增长的态势流行于长安百姓之中，从宫廷到闹市，从贵族到平民，凡男女皆热衷于马球运动。

近年尤其以天子的喜好为基础，衍生出一大批与此相关的击毬供奉 (宫里专任打球职务的人) ，凭借优秀的马球技艺，获得擢升，扶摇直上。

棠映是个打马球的好手，和乐真公主一样，骑术身手皆是上乘，在别的女郎因为难以对抗激烈的比赛，而选用体型较小、性格温和的驴来当坐骑时，两人已经可以跨鞍挥杖，傲视全场了。

听了兄长的话后，她惊喜连连：“阿兄也会去么？”

“这是自然。”

“那我准备准备。”

当晚，棠映便因挑选观赏球赛的花钗裙裳而耽搁到半夜才歇，翌日晨起差点误了时辰，匆匆点眉上妆，后才架着马车往大明宫赶去。

临到望仙门时，遇到同样姗姗来迟的乐真公主。

不同于棠映的淡妆雅服，她拆了高髻改为束发，舍了襦裙身着男装，在一众高门贵妇中显得格外恣肆张扬。

棠映定睛一看，可算是明白了：她不是来观赛的，她是来参赛的。

棠宁勒马，斜眼瞧她：“你怎得这般没有眼力劲儿，今日这等场合，还穿着这身碍事的袖衫长裙做什么。”

“我哪里晓得贵主的心思。”棠映探头望了望前方挤挤攘攘的人潮长队，皇家卫兵正在挨个盘查身份，她嫌等候太慢，索性下马与棠宁一同入宫。

反正仗着她的身份，卫兵们几乎无人敢拦。

棠宁点头，助她上马，过了宫门，很快便有内侍抬着步辇过来迎接。

梨园位于大明宫以北禁苑之内，前朝玄宗为训练歌舞戏曲所设，内有乐伎子弟三千，宫女营将数百，致使帝王宠妃纵情享乐，沉湎声色，后荒废朝政，安史二人趁机作乱。

本朝以来为杜绝前朝皇室的荒诞奢靡之风，废除梨园，改设酒亭球场，只供寻常宴饮游乐。

今日恰逢大周和突厥两国马球竞赛，昔日少人问津的梨园顿时热闹了许多。

马球场中人头攒动，往来的宗亲贵妇、家奴仆从、宫婢、内侍络绎不绝，皆是衣饰琳琅，丰肌腴腻，钗头金片烁闪，耳下珠玉垂挂，裙裾摇曳间，腰间坠有的葡萄花鸟纹银香囊散发出不绝的香气，芬芳阵阵。

来自教坊的乐工们匆匆抱着羯鼓、筚篥、琵琶、箜篌排队列阵，梨园内隐隐有了乐舞之声。

圣上和文武大臣还未至，棠映趁机跑去憩所换了身翻领窄袖的紧身胡服，用幞头包起长发，卸去面靥，悄无声息地又回到了坐席上。

棠宁已经被各色贵女围住，忙于应酬脱不开身，她懒得去听那些阿谀奉承，捻了一颗荔枝，饶有兴趣地打量起眼前这所重被起用的全新马球场。

球场整体呈方形，长约一千步，东、西、南三面以矮墙围绕，北边筑有一座高台，四面透空，以做观赏。

棠映所在的观赏台便是全场可看赛事的最佳位置，身后还有乐人作陪，好不美哉。

循环往来的宫婢为贵人们添水斟酒，棠宁这才得了空坐回席上，扯下腰间革带上垂挂着弯月小刀，抬高下巴对着食案旁的一盘果子，说：“你若想尝，可以试试我这把新得的弯刀，切成小块味道更妙。”

她为人颇为熟络，棠映自然也不好拒绝，挑了一颗品相俱佳的甜瓜握在手中，刚准备削肉，忽地瞥见旁边炉子上架着的烧梨，日前那段醉酒失仪的记忆蓦地又涌上脑海，棠映愧赧，松开手，难为情道：“没什么胃口，我就不吃了。”

棠宁目光眺向远方，颔首道是：“不吃也好，果肉多汁水，一颗下去腹胀难捱，多跑两次厕房，说不定还要耽搁待会儿的马球比赛。”

听她这话的意思，像是十分肯定能有机会上场，不仅提前备好了特制打球衣，还催促着棠映也完成了梳洗换装。

“贵主怎么那么确定，我们也可以参与球赛？”

她此前跟兄长探过消息，今日对阵突厥的可都是神策军的那群勇武少年，人数和名字早由礼部内定，代表着大周的国威，哪是那么容易就能替换的。

除非圣上应允，否则就是欺君之罪。

棠宁听后却是耸耸肩，满不在乎的模样，侧过头，促狭地看着她：“你且等等便是。”

说话间，外有内侍大声通报：“圣人至。”

众人停下交谈，齐齐回头，褔身做拜谒状。

一众文武大臣、宫婢太监和皇家卫士们簇拥着天子向高台处缓缓走来，所幸之处，乐工伎人跪了满地。

棠映起身之时动作慢了半瞬，冷不防遭到人群中飞来一记灼热的目光，她抬头寻着视线追去，裴行简的侧脸刚好就在正前方，正颔首回复身旁大臣的问话。

得亏某人干的不是御史的活儿，否则要把满朝文武全得罪光。

棠映撇撇嘴，哼了一声，扭过头不去看他。

这时恰好圣上开口，众人礼毕又坐回了原座，突厥使者大笑着接过宫人们斟过来的葡萄酒，操着不太流利的中原话同天子拜谢道贺，又说起自己带来的武士和马匹，脸上难掩骄傲之色。

“臣部下有善球者，今跋涉前来，请与汉敌。”

圣人淡笑而过，唯有老臣抖了抖胡子，毫不掩饰地轻蔑出声。

“朕准了。”

突厥使者收回手，朗声大笑。

礼部官员出席指挥，随后乐伎们开始拨弦奏起了龟兹乐，双方人马步入场中集合站好，面向高台，一字排开。

棠映兴奋地搓搓手，伸长了脖子直直地望向场地，难为棠瑞挤眉弄眼对她暗示半晌，几次受到身边御史的警告。

这丫头怎么还换了身球服，莫不是待会儿要来个李代桃僵？

他忍住过去质问的冲动，随圣人一起登上观赏台，脚下地砖还未踩实，马上跨越人海，飞奔过去寻亲。

纛旗飞，鼓声响，众人翘首以待，看皇家队在闹哄哄的喧哗声中打到了第一杆。

棠映双手攀上矮墙边缘，忍不住对着场下的矫健少年欢呼叫好。

四周是同样按捺不住澎湃的小娘子们，双颊绯红，又蹦又跳，溢出口的娇呼附和着阵阵激奋的鼓声，哪里还有平日泪盈于睫的纤弱模样。

棠映的视线不断追随着场中执杖奔跑的队员身影，恰一转头，身侧的棠宁却不知去向何处。

她左顾右盼，到处张望，没发现重重人影中，有人径直朝着自己奔来。

棠瑞喘息未定，拉住她，说：“我才离了一会儿，你怎么连衣裳都换了，圣人和各位大臣都在，你要想打球，也别挑今日这个时候。”

近来庄士廉那老头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许是因为先前揍打庄二郎的缘故，时不时就要上奏弹劾，还阴阳怪气挤兑他为臣不忠，棠瑞怒起反抗，为此没少费口舌。

今日又是两国邦交的关键时候，人多冗杂，且还在庄士廉所兼任的礼部管辖范围内，他怕一个看管不过来，棠映会不小心着了庄家人的道。

宫闱之内，腌臜淫事数不胜数，常有恶毒婢女诱骗女郎去到偏僻小房，然后下药迷晕又放外男入内，并贼喊捉贼指控二人私会……

棠瑞没少听说这类污浊秽事，见得多了，还是没由来的一阵胆寒：“我看庄左恒那小子整日鬼鬼祟祟的，方才还一直巴巴地盯着你看，不是图谋就是图色，你乖一点，好好待着，别让阿兄担忧。”

棠映转头看了一眼庄左恒所在的方向，后者触及到她的视线果然心虚地甩开脑袋，棠映低哼一声，不以为意道：“公主说待会儿结束后有一场马球友谊赛，是圣上特许额外开设的一场女子马球赛，凡今日到场的所有女子均可参加，公主已经备好了球衣，我不去岂非可惜。”

“这……”棠瑞一时语塞，宫廷内的消息倒是被两个丫头打听得死死的。

棠映笑得两靥生姿，缠着他的胳膊撒娇道：“阿兄见识多，又结交甚广，帮我挑一匹良驹，助我马上生威，好给皇家争争光啊。”

棠瑞被磨得心软，又实在疼她，勉强退一步说：“打球可以，骑马不行。”

棠映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骑什么？”

棠瑞正色：“骑驴。”[2]

[1]：帙袋

小说和影视剧中常见的一页一页翻的线装书要到宋朝时期才会普及，唐朝虽然雕版印刷术已经出现，但更多的用在佛经、日历等方面。

唐朝的书籍普遍以卷轴式为主，且多为手抄本。

为了保存，会用一个袋子盛装，袋口露出的书轴上挂着标签，写有“xx书 卷二”这样子，可以方便查找。

装书的袋子就叫做“帙”，成语“卷帙浩繁”便说的是这个意思。

[2]唐代马球运动特别普及，无论是皇帝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大多数人都热爱这项运动，可以随便围一块地，就开始打马球。

唐玄宗李隆基就特别会打马球，曾经在大唐与吐蕃的比赛中赢得头筹，给皇家挣回了颜面。晚唐的部分皇帝痴迷打球，甚至以此作为考核官员的渠道，各种乱七八糟的官员也靠着这项技艺获得宠幸，从此飞黄腾达。

但这项运动对于女子来说，就有些过于危险了，马儿身量高、速度快、性子烈，在比拼追击中容易将人甩到地上，引起踩踏等受伤事件。

因此女子有时也会以驴代马打球，称为“驴鞠”。

[3]参考书目及文献：

森林鹿 著《唐朝穿越指南》

森林鹿 著《唐朝定居指南》

黄英.试论唐代的马球运动[J].文教资料,2013(07):76-78.

高原. 唐代马球运动考[D].兰州大学,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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