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棠映找到裴行简的时候,他正在中书省与人共商律法的修撰事宜,熬了三个日夜,连圣人所设的筵席都没有参加,劳苦至此,不禁让人怀疑,传言究竟属实与否。

什么柘枝舞伎,什么西域美姬,估摸着也是宫人胡乱编造的瞎话,一传十,十传百,落入芙蕖耳中,裴行简便成了那贪财好色之徒。

她立在官廨之外,有些后悔自己这般莽撞地找上门来,没个正经由头,倒显得她有多善妒似的。

踟蹰之间,棠映恹恹回返。

不料里头的几位官吏早早便发现了她的身影,互相使了一个眼色,纷纷起身同她见礼。

棠映无奈,只得转身,同样回礼。

“几位相公,打扰了。”

老顽童们都是混迹官场的人精,个个心里跟明镜似的,彼此打着哈哈,颇有一股成人之美的恶趣味。

“郡主拨冗前来,想必是有要事欲与裴公相商,我等先行告退,就不打搅了。”

棠映没好意思去看裴行简的脸色,摆了摆手,正要回绝:“其实不是……”

几人已经旋风似的踱出门外,捋着胡须,东聊西侃:

“时辰不早了,收拾收拾也该准备廊下食了,光禄寺那群老伙计不知最近出了哪门子的纰漏,置办的饭食又冷又糙,老臣我这肚腹,有些遭不住咯……”

棠映扑哧笑出声来,对上裴行简的视线,赶忙掩袖遮面,正正经经道:“少傅,我又来了,这回没有扰到你吧。”

裴行简看她一眼,摇头说:“进来吧。”

他俯身整理案几上的卷宗,分类堆放在后头的书橱之上,随口问道:“寻我何事?”

棠映当然没有什么正经要事,可她那点私心又不太能拿到台面来说,转悠半晌,陡然生出一计,甜甜笑道:

“少傅,我来向你讨杯茶喝。”

“喝茶?”裴行简面露微疑,忽而又笑开,“道门之中,现在也兴起品茗之风了吗?我记得,郡主此前还曾嫌弃过茶汤苦浊涩口。”

棠映展眉一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茶一日不喝,我心里也如猫抓那般,一直惦念着的。”

说罢,棠映缓缓吁出一口气,感叹自己平日活没少干,演技是练得愈发炉火纯青了。

她自顾拽了张褥子坐下,好意提醒:“少傅若还有事,也可不必管我。”

谁知裴行简却说:“茶叶存货告罄,我也有些时日没有碰了,郡主若真想饮,我去寺里瞧瞧,兴许方丈大师那里还有。”

他话里话外饱含关切之意,好似当了真,要赶去内道场,替她求得两块新鲜茶饼。

棠映拦住他,有些赧然:“其实我来……并非是要与你讨口茶水,实则我……。”

她绞着衣角,心虚不已,默念一句“福生无量天尊”,而后方才开口:“我听婢女说圣上赐了两名美人给少傅,我好奇米国女子的长相,想借你的光,过来瞧上两眼。”

裴行简皱起眉:“来中书省瞧?”

棠映却品出些别的味道,讷讷道:“难不成已经接进府里了?”

“又在胡闹。”裴行简叹气,“究竟是何处听的疯话,旁人乱说,你也跟着信么?”

棠映涨红了脸:“宫人们都在传,说那米国女子长得何等貌美,又擅弹箜篌,柘枝舞也跳得极好,腰肢一扭,凡是个男人都爱得紧……”

说到最后,底气愈发不足。

裴行简摇摇头,全当她女儿家耍性子,由着她闹,自己摊开奏疏,处理起未完及的公事。

棠映忿忿不平,小嘴高高挂起:“看来是真的了,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长平郡王也在席上,郡主莫不是也将他给骂了去。”

棠映回了神,这才问起:“那少傅是收还是不收?”

裴行简弯了弯嘴角:“皇命难违,臣子哪有推却之理,自然是收了的。”

“那也……挺、挺好的。”棠映一张笑脸比哭还难看,咕咕哝哝道,“留下来做个妾室也是极好的。”

“妾室?”裴行简抬头。

棠映挑眉:“正室当然得留给……”后面她便不说了,懂得自然都懂。

裴行简怔住,正色道:“我收了那两名女子,为她们在西市寻了处谋生之所,好让二人可以暂留长安,虽不富裕,但也不至于沦落个卖身为奴、受人鞭笞的下场。

“可她二人心善,并不接受我所赠下的金银,只说亲人旧友都在故地,托我为她们代为传信,报个平安则已,我虽允下,却也有别的打算。

“时逢康国商人返乡运货,我将二女托付给了康国的商队,将其遣送回国了。”

他颦眉一思,声调淡淡:“算算日子,应是明早出发,郡主赶过去,兴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棠映一噎,哑口无言:“我才不去,我有你都看不过来,去见她们做甚。”

裴行简抿唇,沉默不语。

棠映扶了扶鬓发,呆呆地望天,想了一想,干脆另起话头:“少傅你这房梁搭得不错,配你的气质。”

又是一阵沉默。

她咬着下唇,轻咳一声道:“少傅为何不留下她们,放在府里,熏熏屋子也是不错的。”语气酸溜至极。

裴行简反问:“郡主希望我留下她们。”

棠映心里偷笑,嘴上却要与他对着干:“我哪知道啊,连圣人赐下的美人少傅都能送走,眼光这么高,也不知哪家的小娘子能入得了你的眼。”

裴行简愣了许久都没有开口,鸡矩笔的笔尖慢慢聚拢一团墨汁,啪嗒一声滴在案前的奏疏上,瞬间洇湿一片,将左右的字迹都覆盖住了。

这么大的失误,怕是连雌黄也不顶用了。

棠映仍旧巴巴地望着他,睁着一双浑圆的大眼,满是憧憬和依赖。

裴行简喉间干涩,幽幽地说:“身处高位,我有我的难处,官场之争瞬息万变,今朝登明堂,明为田舍郎,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我连自己都护不住,还是莫要耽误人家娘子的青春了。”

棠映越听越不是滋味,胸口憋胀着,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张张嘴巴,还想再问。

裴行简却是笑着摇了摇头,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他擦净黄纸上的余墨,从别处剩纸上剪下一块同色的碎片,贴在脏污处,重新撰写,眉头却比方才皱得更深。

棠映歪着脑袋,连连叹气:“你是中书令,旁人势力再大,难道还会越过你么?”

裴行简笑笑,没做回复。

棠映见他不理,只能起身告退,只是临到门前,忽又回头,看他一眼,大声道:“少傅若能信我,以后由我护着你。”

裴行简怔住,心口软得一塌糊涂。

……

庄左恒不明白为何自己说了要娶棠映后,一向溺爱他的庄氏会脸色大变。

他脑中就是一根筋,只想着把那死妮子拐回府,再绑起来,狠狠教训一顿,以泄心头之愤。

后半辈子落他手里,这丫头别想尝到半点甜头。

“姑母,你就疼疼侄儿吧,我平素没向您求过任何东西,这是第一回,您可一定得答应我。”

车轱辘话来回说,庄氏被他摇得浑身都快要散架了,不得已放缓了语气,徐徐劝说:

“你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何必非得纠缠着她不放,一个出过家的女道士,配进咱们庄府不成。”

“配不配得还不是您说了算。”庄左恒挤眉弄眼地又往人跟前凑去,“只要您开口,天底下的女子还不都是任我所由,咱们家的门第便是尚公主也使得,更何况区区一介亲王之女。”

他洋洋得意:“侄儿看上她,那是整个齐王府的福分,纳她为妻,也不过是想放在眼皮子底下日日盯着。侄儿没什么特大的本事,但要对付一个小娘子,那还不是信手拈来,否则就算她棠映翻上了天,也依旧逃不出姑母您的手掌心。”

庄左恒嗷嗷一通分析着利弊,没注意到庄氏愈来愈阴沉的脸色,以至于被她突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险些跌成狗啃泥。

“一个个被她迷得七荤八素,难道天底下的女人都死绝了不成。”

庄左恒挠挠脸蛋,这词儿怎么听着这般耳熟。

“姑母,我纵使平日顽劣一些,但这次却是真心为着大局考虑,您就应我这一回罢。”

庄氏愈发不耐,甩开大袖,硬声道:“我不同意,齐王府这亲咱们不攀,棠映也绝不可进咱们家的门。”

庄左恒满脸古怪:“姑母你不满意郡主,究竟是为我着想,还是另有私心啊。”

从他提及棠映的名字开始,庄氏便有意无意地显露出一股腻烦之色。

他总觉得两人之间有种莫名的敌意,不知是女人天生便不对付,还是庄氏单纯以婆家人的眼光来看待这位即将入门的新妇,故而会生出一股嫌恶之感。

庄氏面色微变,大约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扶着庄左恒坐好,轻握住他的手,笑道:“姑母知道你是个体贴的好孩子,只是嫁娶之事远不及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其中涉及的利益太多,牵扯着前朝和后宫,姑母亦有自己的难处。

“你且回去先等等,待我静下来多思量思量,总归会给你一个答复。”

庄左恒被夸得找不着北,叉手行了个大礼,欲再凑近献点殷勤,却被一双素手轻轻盖住。

“范明府这个案子,你实属太过冲动,圣上虽未怪罪,但终归存了些许怨气,你这几日安分一些,莫要再给你耶耶惹祸。”

庄氏颦眉微叹:“前些日子刚安抚好了李义师,如今却出了这档子糟心事,他听了风声若来宫里大闹,你让我如何向他解释。”

庄左恒冷嗤道:“不过是个招手即来的逗趣玩意儿,姑母若真是喜欢,侄儿替你寻些更年轻、更精壮的汉子,定比李义师强百倍。”

“油嘴滑舌,同你的狗友们闹去。”庄氏烦他,“少在我跟前碍眼。”

庄左恒嘿嘿一笑:“那我不打搅姑母了,您老好生歇息,我改日再来看您。”

他步出宫门,吆喝着要乘步辇,自己抄手靠在廊柱后面等着,却见一人立在殿前台阶之下,应是不得传召,故而候得有些久了。

那男子穿着道袍,手摇拂尘,面容白皙,身形高挑。

一副弱不禁风、小白脸的模样。

不是李义师还能是谁。

……

这人大约也是听说了明府一事,赶着进宫要给自己母弟讨个说法,但不知他已提前动身,故而来得有些迟了,不受召见,自己只能等在殿外。

庄左恒一向瞧不起这类以身侍主的落魄户,朝天翻了个白眼,又不知死活地走上前去,暗暗骂着:

“蠢货。”

李义师回头,半晌沉默不语,一双眸子了无波澜,仿佛被掏空了嵌在眼眶里头,黑黢黢的,幽暗地像是一口古井,却又莫名令人心里发毛。

他开口,声音干得好似砂纸磨过地面:“二郎在说什么?”

庄左恒轻嗤:“你弟弟是个蠢货,你这做兄长也不见得有多聪明,若懂事就该回府好好避避风头,而不是死皮赖脸缠着姑母求她为你做主,自己愚蠢不争气,还指望别人给你撑腰,真是得了便宜便卖乖,也不看看自个儿是什么身份。”

李义师敛声低下了头,后颈凸起的骨头异常明显,仿佛一夜之间,整个人都垮了下去。

“二郎说得有理。”他自嘲道,“我这就回去,省得再惹太后厌烦。”

庄左恒奇怪地看他一眼:“倒还有些自知之明。”

此时宫人已经架着步辇赶了过来,笑得讨好又谄媚:“二郎,咱们走吧。”

庄左恒昂起下巴,整个一副鼻孔朝天的傲慢姿态,鄙夷地瞥他一眼,坐上步辇,扬长而去。

李义师站在原地,拳头握紧复又张开,盯紧那道被人簇拥着离去的背影,深黯的眼底掠过一抹凶恨憎恶的凌厉光芒,透出令人悚然的暴戾之色。

一个在荆棘丛中艰难求生的困兽之徒,每走一步,都是锥心刺骨之痛。

李义师垂着头,拖着身子,艰难地走回延福坊。

管家见状过来搀扶:“阿郎,你这是怎得了。”

李义师推开他,只问:“昌邑文呢?把他喊到书房来,我有要事要与他相商。”

“这……”管家有些为难,“人不在府上,走的时候也没说去哪儿,奴也不太清楚。”

“跑了?”李义师猛地攥住管家的衣襟。

管家咽了一口唾沫,磕磕巴巴道:“兴许是找平康坊的相好去了,奴去……去打听、打听。”

李义师怒喝:“还不快去!”

管家吓得不轻,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忙不迭地喊人去了。

……

昌邑文被架着赶回府的那一瞬,直觉周遭的气氛有些不太对劲,婢女仆役都被遣退到了隐秘地带,书房五丈之内,连个鬼影都瞧不见。

他搓了搓手,心里直犯怵。

难不成是广撒网,到处行卷的消息败露了?还是说这姓李的言而无信,后悔收留,现在要将他赶出去了?

昌邑文越想心里越没底,正了正幞头,一摸下巴上刚长出来胡茬,笑着敲开书房大门,听见里头模糊一声“进”,才快步上前,叉手礼道:

“李丞,某来迟了。”

李义师负手立在窗前,披了件圆领袍衫,整个人颓丧落寞,又瘦削无比,像是下一刻就要羽化成仙。

“你熟读诗书,经学时务想必也是信手拈来,我只问你一句,檄文会否?”他转过身,耳畔几绺碎发在秋日晨阳中发出微弱的银光。

昌邑文一双眼睛瞪得浑圆:“李丞想要讨谁?”

李义师神情有些恍惚,拢紧肩侧的袍子,走至案几后面坐下,嘴里仍在念念有词。

“洎乎晚节,秽乱春宫……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1]

昌邑文大惊,眼里流露出无限倾慕之色,忽又回过神,扇了自己两巴掌,拱手问:“这是骆宾王所著《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李丞怎么提起前朝旧事来了?”

李义师避而不答,从容掏出两块金饼,往案上一堆,笑道:

“我要你代写一封檄文,昭告天下,人尽皆知,事成,保你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他自信地说,“这辈子……美人、财富……只多不少。”

昌邑文视线顺着李义师的手指移动,眼睛都快要看直了,穷酸病上头,脚已不受控制地挪了过去,抢起金饼就往怀里揣,既兴奋又忐忑:“不会影响仕途吧……”

“你有的是时间考虑。”李义师半威胁半劝道“若是不写,我可放你归寺,从此天各一方,两不相关,你在府里的用度我一概不计,还可出资供你继续读书。”

昌邑文松了口气,心想此行运气颇佳,能赚得两块金饼,还算不亏。

可下一瞬,他便又笑不出来了。

李义师撑案而起,似笑非笑:“……只是明年的科考,你恐怕就没有机会参加了,当然不止明年,往后的每一年,我都保你榜上无名。”

昌邑文吓得不轻,咬牙豁出去了:“我写,我写,我写就是了,但这对象,李丞可否告知于某……”

李义师冷笑:“当朝太后!”

……

棠映被圣上招来延英殿叙话,一番客套过后,不知怎么,话题竟聊到裴行简身上。

因为方才出了糗,棠映很是气恼,趁机大吐酸水:“天底下就只有裴相会如此大胆,御赐的美人都敢往回送,若是换作旁人,早对陛下感恩戴德,纳回屋里日日宠着了。”

棠御浑不在意,反而有些看热闹的架势:“老师若真留下那两名美人,阿姊这会儿恐怕已经赶去裴府,哪里还能闲着与我推心置腹。”

没想到事情早已传遍开了,棠映面子有些挂不住:“我脾气是躁了些,让陛下见笑了。”

身后的宫人们也跟着扑哧大笑,棠映愈发窘迫,这才意识到自己上了怎样的蠢当,不禁大跳起来:“陛下是故意的,您给他赏赐,原是想诱我吃醋去寻他,您是乐见其成,可苦了我,在人面前出了好大一通糗……”

话未说完,棠御已是扶额低低笑了起来,他年纪尚轻,行事难免带了些少年人的恶趣,看棠映吃窘,越发地兴致盎然。

“我给阿姊提供点接近心上人的机会,你不感谢我,怎么还闹起小脾气来了。”

棠映红了脸,嘟囔不止:“若他真把这群美人纳入府中做了妾室,陛下岂不是帮了倒忙。”

棠御却是摆摆手,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老师的秉性我最清楚不过了,他并非那等贪图美色之人,更不会收那二女作为妾室。我假意试探,不过是想瞧瞧他的态度,他若真的喜欢,早早纳入房中便是,若是不喜,即便刀架颈侧,也是强求不得的。”

话说到此处,似乎又戳中了棠映的心事,她低下头,哀叹连连。

棠御当即敛了嬉闹,坐直身子,正色问道:“可要朕下旨,为你二人赐个婚?”

“多谢陛下的好意。”棠映歪头笑笑,且张扬且自信,“只是您方才也说过,感情之事向来强求不得,他既不喜,我也不愿用权势压人,您的敕令虽能助我成事,可逼得太过,我又怕他生出恼意,愈发推拒排斥,若是因此与我闹了嫌隙,这就不大好了。”

棠御听后亦是长叹,又怕棠映太过委屈,欲想办法替她撑撑腰:“阿姊的顾虑,我都明白,你有何要求也可与我明说,不必介意君臣的身份,这点小忙我还是帮得了的。”

棠映知道,百官之中多以庄家为马首是瞻,棠御处境艰难,极需扶持亲信上位,裴行简是其一,她齐王府是其二,若是两家联姻,可与政局有益,故而棠御才会如此急切地撮合二人,以求政治上达成联盟,好叫裴行简彻彻底底忠于皇家。

她想了一想,征服裴行简并不急在一时,当务之急应是牢牢拴住庄左恒的两只狗蹄,除非将他一巴掌呼死,也就有圣人出面,方能砍掉这厮狼子野心。

她小脑瓜飞速转着,须臾之间,还真琢磨出一条制服庄左恒的法子。

“陛下可否颁布一道敕令,命庄二郎禁足在府,严加看管,定不叫他再踏进大明宫一步。”

棠御脸色一变,沉吟道:“庄家人找齐王府的麻烦了?”

“庄二郎人前大放厥词,说是对我有意,还要娶我为妻,我怕这厮以后赖上我,所以想请陛下拟旨,禁了这纨绔的足。”

棠御听得眉头一皱,又想起方才蓬莱殿的宫人来报,说庄二郎已然入内,正与太后密谋要事。

他转头看着棠映,略一思索,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家伙无事不登三宝殿,近日却轮番入宫献殷勤,我原以为他是闯了大祸要去找那位赔罪,没曾想,竟是为着自己的婚事来的。”

棠映不禁大骇,小脸惨淡譬如昨日黄花。

“那边已经答应了?”

不同于庄左恒面前的巧舌如簧,此时的她,少了些霸道,更多的是对前路未知的惶恐。

才出虎穴,又入狼窝,果然应了阿兄所说,她终其一生,或许都逃不开政治权利的漩涡。

“太后岂能顺着那痴儿发疯。”棠御对此确有几分把握,笑着安抚她道,“此事由着朕做主,阿姊不必担心。”

棠映已经听不下去了,想起庄左恒油头粉面的模样,内心一阵恶寒:“这家伙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越是困难他越要拼。内道场的玉真观我是住不下去了,得出宫避避风头,就崇仁坊的裴府正好,那里气场足,勉强能够挡住庄二这朵烂桃花。

“劳陛下费心,我这就去了。”

当夜棠映便收拾好了行囊,趁着入夜宵禁之时,一个猛扎子,蹿进了隔壁的崇仁坊。

等身后三千咚咚鼓声敲完,再借口赶错路,如今坊门已关,回不了王府为由,大摇大摆地叩响了裴府正门。

足足等了老半天,里头才响起细微移动的脚步声。

阍者赶来,探出半个脑袋,仰面问道:“请问是哪位贵人?不巧正赶上宵禁,府里今夜不待客,烦请明日再来吧。”

棠映手执马鞭,笑着去点他的额头:“仔细你的态度,我可是你们裴府未来的女主人。”

阍者上下打量着她,目光一凛,忽而笑开。

“客人请随我来。”

……

“郡主何时出的宫?”

“傍晚时分,我同陛下叙完话,想起东市有一家天竺阿婆卖的婆罗门轻高面甚是美味,便打算趁着入夜宵禁之际来宫外碰碰运气,结果面饼没有吃着,自己也惨遭落单,我不想回宫,只好转头去寻阿兄。”

“东市与胜业坊一街之隔,郡主过家门而不入,为何会出现在臣的府中?”

“一时迷糊,算错了方位,不想竟转悠到了崇仁坊附近,彼时街鼓已经敲完,我银钱用光,又无处可去,只好赶来投奔少傅了。”

……

自入裴府那刻起,这般你问我答的对话便持续了足有半个时辰之久。

裴行简详尽细致地盘问着棠映从出宫到入府的各处细节,恨不得将她整个人拎起来抖上一抖,看能否再甩出点不为人知的隐秘来。

两人鸡同鸭讲,各有各的道理。

棠映最擅扯谎,编出来的理由更是千奇百怪,自小用着这个法子,唬得棠瑞回回中招。

一招鲜,吃遍天。

她算准了裴行简不会狠心将她逐出府外,象征性地挤出两滴清泪,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泪花转瞬蓄满了整个眼眶。

美人垂泪,我见犹怜,便是铁石转世,也得软了心肠。

她吸了吸鼻子,声调已然破碎到了极点。

“大周律令,犯夜禁者,打死勿论。少傅你有好生之德,总不忍心见我流落街头吧。”

裴行简叹气,声调也跟着软了下去,尤其架不住棠映撒娇卖乖,处处讨好,伸手接过她肩上的包袱,一掂量,竟然有几分重量。

他偏头看她:“没吃着婆罗门轻高面,还饿不饿?”

“饿啊——”她拖长了调子,委屈巴巴道,“少傅容我暂住几日,等养好了身子,再回也不迟。”

裴行简错愕:“郡主预备久待?”

“是啊,我得住些日子,借你这里挡挡灾。”她淡淡掀了掀眼皮,像是在说一件小事那般稀松平常,“至于待多久嘛……”又闭眼想了一想,“唔……可能也不太久,约摸只有个把月。”

棠映应付完已是哈欠连天,好不辛苦,双手托腮,这会儿脑袋小鸡叨米似的直晃悠。

裴行简直觉其中定有蹊跷,可以说是十分震惊,沉默片刻,摇头叹道:“实在不可,莫说臣不答应,就是郡王来了也于理不合。”

棠映摆手却说:“阿兄那里我去解释,保管他服服帖帖,绝不给你添一点麻烦,至于外边嘛……我可说是老夫人有邀,请我来府上小聚,你就当不知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咯。”

裴行简皱起了眉,神色愈发焦灼凝重。

明知她在使诈耍心眼,仍是一再退让,无限包容。

这般滋味,却也说不出是为何。

他踱步思忖,干脆推门而出,唤来正在偷听的姚舟,仔细叮嘱说道:

“动作麻利点,收拾一间客房出来,另再派两个婢女过去,要机敏伶俐的。”

“是,郎君。”姚舟嘴上应着,余光却掠过他的肩颈,频频朝里瞟去。

是个头戴幂篱的年轻女子,只瞧见半面侧脸,有些眼熟,却猜不出究竟何许人也。

他不禁大为泄气,挠头踌躇不前,得上头一记轻喝,才飞快转身,拔腿便跑。

裴行简扶额叹息,揉揉眉心头疼不已,刚要掩门,却听院外一阵叫喊推搡之声,像是有人不顾阻拦非要硬闯,惹得婢女婆子哀求连连。

他不用猜也知道,定是母亲听了风声,特意来寻欲问个究竟。

便是如何都瞒不住的,眼下又有得闹了。

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渐次逼近,果然正是柳夫人听见动静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一面撸袖还一面吆喝:

“听婢子们说府里来了生人,还是个陌生的小娘子,带着行李自称是要投宿,慎思你可真行啊,平日闷声连口气都不喘,现下都敢把人往屋里带了,男男女女不清不白的,我倒要看看,这个勾得你满脑子情|欲、找不着北的女人到底是谁!

“连郡主那般的九天仙女,你都狠心不肯接受,这女子莫不是长成了洛神模样,还能将郡主给比了下去。

“我说怎么威逼利诱,你都不肯娶妻,原是在外有了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大把年纪学什么不好,竟做出这等见不得人的糊涂事,主母还未过门,就冒出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外室,你真真是要急死娘啊。”

她一声高过一声,风风火火地直扑过来,见裴行简杵在门口,没好气地瞪道:

“人呢?我瞧瞧。”

裴行简扶住她,柔声说:“母亲您误会了,别吓着她。”

柳夫人听着莫名不是滋味,乜他一眼,嗔道:“金屋藏娇这事你都做得出来,还怕我吓着她。”

裴行简没做辩解,声音放得很轻:“不是您想的那样,其中的缘由我明日再与您详说,今晚多有不便,母亲还是先回吧。”

柳夫人不依,非要进屋瞧瞧,扒着裴行简的胳膊,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偏他门神似的堵在前头,愣是半点都不动弹。

她暴脾气上来,胸脯气得一张一鼓:“你拦着阿娘做什么!”

“怕您见了她,会口不择言。”裴行简轻声安抚道,“您若说错了话,她定要误会发脾气的。”

柳夫人眉梢高挑,饶有兴趣道:“哟呵——我倒要看看,能让你护得这么紧的,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

柳夫人寸步不让。

裴行简无奈点头,后退半步,侧身陪柳夫人走了进去。

棠映端正坐好,小脸吓得煞白,赶紧掩好幂篱,思索着该用怎样的表情应付这未来的婆母。

是惊喜,是羞赧,还是大方拜见,自述来意?

正想着,柳夫人已经铆足了架势,甩开披帛冲了进来,那模样,可谓一个虎虎又生风。

棠映还没开口,她一双眼睛宛如冷箭似的嗖嗖直射过来,逼得人无处遁形。

“我对你没什么意见,只是宫里那位就不知道了,她若听了风言风语,跑来府中找麻烦,我可是帮理不帮亲的。”

棠映目露诧异,下意识看向身侧的裴行简。

她有那么野蛮粗俗吗?

他亦是一头雾水,眉头紧锁,沉道:“母亲许郡主早些回房休息吧,您有事不妨明日再说。”

柳夫人没仔细揣摩这声称呼,自顾自说着:“我们慎思与郡主早已情投意合,发誓此生非卿不娶。他性子温吞,又不擅表达,可我却是心里门儿清,早已将郡主认作了我裴府佳媳,只等年底王妃回京,这就要去齐王府参拜过六礼的。皇家的姻亲咱们不敢高攀,但这裴家主母的位置,绝无可能会由着你来坐。”

裴行简满脸惊诧,可以说是十足的震惊。

“母亲,你在说些什么?”

柳夫人觑他,反倒奇怪:“你的人你不带回屋,藏在这处作甚。”

棠映耳尖捕捉到了关键,一把掀开长纱,笑眯眯道:“夫人是说我可以住进裴郎的院子啦!”

柳夫人惊得倒退大步,看看棠映,又看看裴行简,抚着胸脯喘息未定:“这是……唱的哪一出?”

“夫人勿怪,是我唐突在先,打搅了。”嘴里说着唐突,却不见得有几分真切。

偏就柳夫人吃这一套,拉着棠映不停地打量,欢喜之下笑纹堆也堆不住:“原是郡主啊,我还以为慎思糊涂,在外欠了风流债呢。”

不待棠映搭腔,她另起话题又说:“只是无根无据的,倒也没这个可能,他不似别的儿郎,旁的娘子也看不上他。”

棠映听后噗嗤笑出声来,然一对上裴行简紧皱的眉头,又撇撇嘴,垂下头去。

柳夫人颇会识人眼色,笑着过来说起了场面话,又问起棠映登门的缘由:“郡主怎一个人孤身前来,是与慎思有要事相商?”

“呃……我……”棠映期期艾艾道,“宵禁又赶上闭坊,我无处可去,只好过来投奔贵府了。”

棠映仗着有人撑腰,愈发没皮没脸:“劳夫人费心,我许是会在府上暂住些时日,一是为了避祸,二来嘛,自然是想与夫人讨教讨教,我知您善信礼佛,故还带了些宫里馆藏的经书,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这可是件好事啊。”柳夫人笑着把她往自己身边揽,“郡主想多久就住多久,你有何吩咐,也只管同下人们说去,咱们吃好喝好,你把这里就当成是自己家。”

裴行简略带犹豫:“郡王那边……”

柳夫人出声打断他:“就当我邀请郡主来府上小聚,你同殿下说一声,咱们必不会怠慢了贵客。”

裴行简瞥了二人一眼,无奈点头:“儿知晓了。”

柳夫人这才落了口气,满意地围着棠映又转悠了一圈,忽问:“郡主歇息的屋舍可安排出来了?”

“姚舟已命人收拾好了。”裴行简答。

“姚舟那脑子能倒腾出什么花样来。”柳夫人满脸嫌弃,改而去拉棠映的手,笑得温和又慈爱,“郡主随我来,吃食住宿一概由我来办。”

棠映点头如捣蒜:“多谢老夫人。”

柳夫人忙不迭地张罗起晚上的餐食,棠映则被赶鸭子上架似的推着往外走,只是未行几步,她忽然回头,冲着裴行简扮了个鬼脸,再一蹦一跳随着柳夫人离去。

然后,当夜她便宿在了裴行简隔壁。

[1]出自骆宾王所著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

故事是在武则天废掉中宗李显,另立睿宗李旦为帝,自己临朝称制的背景之下,徐敬业选择起兵讨伐武则天,所以让麾下幕僚骆宾王撰写檄文,以涨声势。

骆宾王不多说,写了“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的大诗人。

徐敬业,也叫李敬业,是初唐名将李勣的孙子。李勣原名“徐世勣”,因功被赐“李”姓,后改名“李世勣”,因为避太宗李世民的名讳,又改叫李勣,他的儿孙自然也就承袭了李姓。

[2]婆罗门轻高面:由婆罗门高僧从天竺带来的小吃点心(并不是一碗面)。

[3]今天是元旦的最后一天了,那就科普一下唐朝的元旦吧,唐朝“冬至”和“元旦”是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大日子,皇帝平时上朝在宣政殿,这两个日子一般都要在含元殿举行朝贺大典,冬至这日百官齐聚,甚至外国使节都要到场,是极其隆重的大日子。

唐朝历史上曾出过不止一次,外国使节因为排序问题,在含元殿前打架。

日本《续日本记》记载了第十次遣唐副使大伴古麻吕归国后的奏文:“唐天宝十二栽(753年),岁在癸巳,正月朔癸卯,百官、诸蕃朝贺,天子于蓬莱宫含元殿受朝。是日于以我次西畔第二吐蕃下,以新罗使次东畔第一大食国上。古麻吕论曰:‘自古至今,新罗之朝贡大日本国久矣,而今列东畔上,我反在其下,义不合得。’时将军吴怀宝见知古麻吕不肯色,即引新罗使次西畔第二吐蕃下,以日本使次东畔第一大食国上。”

翻译过来就是:日本使者来参加元旦朝会,结果他在含元殿被排在了东边第二位,而东边第一位却是新罗,同时西边第一位是吐蕃,他不服气,一下子炸了,说新罗自古以来都是向我日本进贡的,凭什么我要排在他的后面,我不干,当然新罗也不干,两国使者吵的厉害,当时值殿的大将军吴怀宝过来和稀泥,最后把新罗的使者引到西边去了,放在吐蕃使者后面,把日本使者放在了东边第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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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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