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风,像刀子刮过荒凉的官道。
那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古道上前行,轮轴吱呀,仿佛随时会散架。它被五个提着弯刀、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拦住了去路。
“车里的人,滚出来!”为首的刀疤脸声如洪钟,刀尖敲打车辕,哐哐作响。
车帘被一只瘦削见骨、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掀起一角。顾宁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只能看见他清减脱形的下颌,和因压抑咳嗽而不断轻颤的单薄肩膀。
“几位……好汉,”他的声音沙哑破碎,气若游丝,“行个方便,钱财……拿去便是。”
那副病痨鬼的模样,引得山贼们哄堂大笑。
“妈的,是个短命鬼!”刀疤脸啐了一口,目光却淫邪地钉在他那只苍白的手上,“不过这手倒挺白嫩,拖出来让弟兄们瞧瞧!”
说着,那肮脏粗粝的手便向顾宁的手腕抓去。车夫阿忠目眦欲裂,刚要扑上,却被顾宁一个极淡的眼神定在原地。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的一刹那——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没有声响,没有动作。
刀疤脸脸上的□□骤然僵住,瞳孔在瞬间涣散。他伸出的手臂还悬在半空,整个人却像一尊被抽空了魂灵的泥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嘭”地一声砸在干硬的土地上,扬起细小的尘埃。
气息全无。
剩下的四名山贼,脸上的讥讽与贪婪瞬间化为骇然。他们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看见那病弱的青衣人用素白手帕捂着嘴,压抑地低咳了一声,苍白的脸颊泛起一阵诡异的潮红。
“妖、妖法!”一个山贼惊恐地后退,绊倒在地。
回应他的,是顾宁抬起眼睑,那全无风情的眼底深处,唯剩一簇信念的鬼火,幽幽瘆亮,令人胆寒。
无声的死寂里,杀机骤起!
四把弯刀带着劲风,从四方劈向那道看似毫无反抗之力的青衣身影!刀光织成一张绝命的网,封死了所有退路。
阿忠绝望地闭上了眼。
顾宁甚至没有起身。
他依旧维持着半倚车壁的姿势,只是在那电光石火间,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五指如抚过无形琴弦,极轻、极快地在空中一拂。
指尖过处,仿佛有无形的丝线牵引了命运。
四名山贼只觉得持刀的手腕猛地一麻,如同被无形冰针刺穿,整条臂膀的力气顷刻被抽空,连带着半边身子都僵硬如石。
“哐当!”“哐当!”
四把沉重的弯刀齐齐脱手,砸落在地。他们惊恐地托着自己软垂无力的手臂,面无人色,如同白日见鬼,死死盯着那辆青篷马车。
顾宁缓缓放下染血的手帕,看也没看那几个彻底被恐惧攫住的蝼蚁,只对吓傻了的阿忠轻声道:
“走吧。”
阿忠如梦初醒颤抖着抖起缰绳。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黄土,碾过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车后,是四个连滚带爬、屁滚尿流的山贼,和一句飘散在风里、微弱却清晰的轻叹:
“蝼蚁挡路,清净些好。”
直到马车消失在官道尽头,那股无形的、冰冷的杀气才骤然消散。
马车驶出半里,顾宁一直维持的、笔挺的脊背终于难以自控地佝偻下去。他猛地侧身,一口暗红的鲜血呛咳出来,星星点点溅在青色衣袍上,如同雪地落梅。
先前强行凝聚、用以瞬杀震慑的那一丝精纯内力,此刻如同烧红的铁丝在近乎枯竭的经脉中反噬窜动,带来肺腑撕裂般的剧痛。
他闭上眼,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整个人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每一次动用这非人之力,都是在燃烧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车内,顾宁闭目倚着车壁,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摊开手帕,殷红刺目。
“爷!”阿忠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从车辕传来,“您……您何必动用内力,您的身子……”
顾宁缓缓擦去嘴角血迹,声音微弱却平静:“无妨。清净了,就好。”
“爷!咱们回去吧!”阿忠红着眼眶,几乎是在哀求,“您的身子经不起这折腾啊!凉州……凉州那是虎狼窝,赵王爷他……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少年了!”
顾宁缓缓擦去嘴角血迹,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阿忠,慎言。”
“奴才憋不住!”阿忠的泪水滚落,“他们那样对您!驱逐、婚帖……如今一纸黑信,说什么匈奴压境、危在旦夕,您就拖着这病骨支离的身子,倾尽家产买了粮草药材送过去!他们凭什么还指望您?凭什么!”
凭什么?
顾宁闭上眼,脑海中闪过的,不是若尘院里那封言辞恳切却字字诛心的黑信,也不是那场让她心魂俱碎的红妆盛宴。
是凉州城头那些年轻士兵坚毅却疲惫的脸。
是旱灾中,百姓领到粥饭时,那质朴而真切的感激。
是师父将他带到天机门那株巨大的合欢树下,谆谆告诫:“宁儿,你身负仙缘,当知你的责任,是为此间苍生倾尽所有。若你有一日甘愿为苍生赴死,那你这一世,才算还完前债,了却因果。”
甘愿赴死……
他唇角扯出一抹极淡、极苦的弧度。
如今看来,这残躯,这早已被掏空的心,若还能为那满城不愿屈服的生灵,换得一线生机,那便不算全无意义。
个人情爱恩怨,在家国天下、黎民苍生面前,轻如尘埃。
“我不是在帮他们。”顾宁睁开眼,目光穿透晃动的车帘,投向北方那无尽的风沙,“我帮的,是凉州城头的兵,是城里的百姓。”
阿忠还要再说,却被顾宁打断。
“此行北上,并非为了践什么旧约,更非续什么前缘。”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此刻正秘密押送往凉州的粮草与伤药,是我为自己……亲手选择的绝路。”
阿忠浑身一颤,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剩下无声的泪水滚落。
越靠近凉州,官道反而修缮得更为齐整,路旁曾因战乱和天灾而荒废的田地,大多已被重新垦殖。虽是深秋,田埂边却不见往年凄惶的萧瑟,反而堆着预备肥地的草灰,隐约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生机。
然而,战争的阴影依旧无处不在地笼罩着这片土地。往来穿梭的,不再是面黄肌瘦的流民,而是一队队神情肃穆、步履匆匆的传令兵,以及运送军械辎重的牛车。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绝望的死气,而是混合了尘土、钢铁与隐约硝烟的紧绷气息。
在一处岔路口,一支沉默的队伍与他们的马车迎面相遇。那不是溃兵,而是几名身着素服的妇人,护送着一具覆盖着定北军军旗的薄棺。
为首的妇人年纪不过三十,脸色苍白,眼眶红肿,紧紧牵着两个懵懂的孩子。她背上却背着一个与这悲伤氛围略显违和的、缝制精巧的布囊,上面绣着“凉州织造”的字样。
阿忠见状,下意识地勒缓了马车,面露不忍。
那妇人抬起泪眼,目光与马车车窗后顾宁的视线有一瞬的交汇。她没有像寻常村妇那样嚎啕或躲避,反而在巨大的悲恸中,极力挺直了脊背。
她身边稍年长的女孩似乎被这肃穆的气氛吓到,怯生生地拽着她的衣角,带着哭音喃喃:“娘,爹爹……”
妇人深吸一口气,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蹲下身,用粗糙却稳定的手抚过女儿的脸颊,声音沙哑却清晰地说道:“莫怕。你爹爹是打匈奴的好汉,死得英雄!娘在工坊里做工,挣的银钱足够把你们姐弟俩养大成人!咱们要好好活着,看着王爷和……和这凉州的天,给你们爹爹、给所有战死的好儿郎,讨回血债!”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在那张犹带泪痕的脸上,一种属于母亲和劳动者的坚韧,与她刚刚承受的丧夫之痛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阿忠闻言眼神一变,默默地将马车驶向路边,为这支小小的送葬队伍让开道路。
车内,顾宁的目光追随着那妇人背负的“凉州织造”布囊,以及她虽悲痛却绝不弯折的背影,眼底那片荒芜的冻土,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撬动了一下。
她袖中的手微微收紧,那枚小小的竹根护身符硌在掌心。这凉州,似乎真的与她离开时……不一样了。
连最普通的妇人,都能在失去依靠后,寻到一份安身立命、甚至能培养出如此刚烈心气的依仗。这绝非寻常治理所能达到。
随即,她眼底那点微澜又归于深不见底的沉寂。个人的坚韧,在战争的洪流面前,又能支撑多久?
官道上往来的兵士越来越多,神情肃杀,查验路引的关卡也变得森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尘土、铁锈、汗臭和隐约血腥的味道,这是战争将至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活物的心头。
马车在通过一处简陋关卡时,并未受到过多盘查,那封来自凉州核心的“黑信”便是最好的通行证。
然而,在关卡旁简陋的望楼阴影下,一道锐利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这辆马车,直到它消失在尘土中。那目光的主人低声对身边人道:“去禀报王爷,他来了。看着……确实像是只剩一口气了。”
马车在离凉州城数里的一处高坡停下。
顾宁扶着车辕下来,遥望那座熟悉的雄城。城墙在昏黄的日光下泛着冷硬的铁灰色,旌旗招展,兵甲的反光有些刺眼。一股紧绷的、带着铁锈与血腥气的肃杀氛围,已扑面而来。
他甚至能隐约听到风中传来的、城墙上巡夜士兵交接的号令声,以及更远方,仿佛地平线之下传来的、闷雷般的战鼓声。
八方风雨,四面楚歌。
这凉州,如今就是一座巨大的漩涡,要吞噬掉靠近的一切。
而他,这个时日无多、本应躺在江南烟雨中静待生命终局的病人,却亲手将自己送到了这漩涡的中心。
单刀辗转,孤身一人。千军万马的杀意,铺天盖地的算计,都要来要他这条早已不堪重负的命。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的,却不是阴谋与背叛。
是很多年前,一个燥热的午后,那个还带着少年稚气的王爷,满头大汗地捧来一碗清澈酸冽的浆水面,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献宝似的说:“顾大哥,你快尝尝,这个爽快!”
是祁连山脚下,他们并肩躺在星空下,听着远处隐约的狼嚎,那人信誓旦旦:“顾大哥,等我以后……我一定把这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寻来给你。”
那些细碎的、温暖的、他曾经拥有过的点滴快乐和满足,如今都成了穿肠毒药。
甘愿赴死……
他重新睁开眼,眼底那簇鬼火燃烧得更加幽深,几乎要焚尽这具躯壳。他挺直了那仿佛一折即断的脊背,一步步,向着那座吞噬一切的巨城走去。
脚步虚浮,踏在干裂的土地上,几乎没有声音。
风吹起他宽大的青衣,更显得他形销骨立,像一抹随时会散去的孤魂,又像一簇在荒野中执着燃烧、直至焚尽自己的火焰。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入城门阴影的那一刻,身后是生养他的温柔江南,身前是杀机四伏的北地边城。
他忽然停住,用尽全身力气,最后一次回头,望了一眼南方。
那一眼里,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多少留恋。
只有一片燃烧殆尽的、平静的决绝。
然后,他转回头,再无迟疑,迈步踏入了凉州城巨大的阴影之中。
单薄的身影,瞬间被城门洞的黑暗彻底吞没。
像一滴水,汇入了奔涌向前的、残酷的洪流。
也像一簇微弱的烛火,独自踏上了注定焚尽自身的、不归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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