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红妆误

顾宁被安置在军营边缘一处废弃的哨所里。

四面土墙漏风,除了一张铺着薄薄干草的硬板床,一无所有。北地的寒气无孔不入,像冰冷的蛇,缠绕着她单薄的身躯,钻入她本就脆弱的肺腑。

无人探视,无人问询。只有每日定点,一个沉默的老兵会送来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一块硬得能硌碎牙的粗面饼。那老兵放下食碗便走,眼神浑浊,从不与她对视,仿佛她是什么不祥之物。

她被彻底隔绝在这方寸之地,像一枚被随手丢弃、沾满污秽的棋子。

夜深人静时,当剧烈的咳嗽暂歇,寒意却愈发刺骨。顾宁会勉强盘膝坐在硬板床上,尝试运转师父传授的内家心法。

那微弱的、带着一丝草木清气的内力,在她近乎枯竭的经脉中艰难游走,如同即将干涸的溪流,只能勉强护住最后一线心脉,却无法驱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肺腑间那灼烧般的剧痛。

这具身体,确实已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是最后的挣扎。

然而,在她看似无力垂落的手边,一枚不知何时从墙角拈来的粗糙的枯枝,正被她冰凉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

若有真正超一流的高手在此,凝神感知,便能察觉到那枚寻常枯枝之上,此刻正萦绕着一丝精纯至极、引而不发的锋锐劲气。

它微弱,却凝而不散,仿佛是她神魂深处最后一点不灭的星火。这是她行走乱世,师父嘱托非生死关头不得动用的最终底牌,天下无人知晓。

身体的病痛与冰冷的孤寂,如同两只无形的手,残酷地撕扯着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咳嗽日益剧烈,常常咳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喉间那股腥甜翻涌不休,被她强行咽下,却总有几缕殷红溢出唇角,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画出惊心的痕迹。

意识在病痛的折磨下渐渐模糊、沉沦,过往如同挣脱不开的梦魇,带着血色与烛光,席卷而来。

顾宁独自坐在若尘院的窗边,望着檐下连绵成线的雨滴。手边,是赵权当年亲手为她斫的琴,名“关河”。琴身温润,曾承载过多少月下清谈,塞外遥想,如今却只剩下冰冷的触感。

“爷,”阿忠端着刚煎好的药进来,忧心忡忡,“药好了,您趁热喝了吧。还有……凉州那边来的葡萄酒,今年……迟了许久,还未到。”

顾宁恍若未闻,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无边的雨幕里,仿佛能穿透这千山万水,看到那座北地的孤城。

院外终于传来了熟悉的马车声。来的确是赵权身边最亲信的亲卫赵禹,风尘仆仆,脸上却不见往年的朗阔,反而眼神闪烁,不敢与她对视。

“顾先生,”赵禹的声音干涩,双手捧上的,并非往年精致的酒坛,而是一个扁平的信函,“今年……王爷命属下,送来此物。”

那是一封——大红色洒金请柬。

刺目的红,烫金的喜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瞬间刺穿了顾宁强撑的平静,让她瞳孔骤缩。

“王爷……已于七月初七,与王宗儒老先生之孙女,王落雨王小姐,成婚。”

“啪嗒。”

阿忠手中的药碗惊落在地,乌黑的药汁与碎瓷片四溅开来,如同他们主仆二人此刻破碎的心神。

顾宁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倒流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耳边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她下意识伸手撑住冰凉的窗沿,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才勉强稳住那摇摇欲坠的身形。

成婚。

王落雨。

赵权。

原来,这就是她苦等三年,熬过无数病痛孤寂、拒绝所有外界探问,最终等来的结局。

原来,当初那道不容置疑、将她驱逐出凉州的命令,并非为了所谓的“暂避风波”,而是为了给他的新人……腾位置。

她想起被驱逐那个雨夜,他站在廊下阴影里,始终未曾回头看她一眼的决绝背影。

想起更久远的少年时,他信誓旦旦,眼神灼亮:“顾大哥,有你在,我这凉州城便是铁桶一般!谁也别想撼动分毫!”

“呵……”

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笑,从她苍白的唇间逸出,带着无尽的自嘲与彻骨的悲凉。

她越过惊呆的众人,一步步,走入冰冷的雨中,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青衣。

“阿忠,”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讨论天气,“去酒窖,取那三坛梅子酒。”

酒坛很快被抬出,泥封完好,坛身洁净,却沉沉地承载着三年的光阴、信任与痴心错付。

“赵禹,带回去给他。”顾宁的目光落在那些酒坛上,又似乎穿透了它们,看向了更遥远的、早已模糊的过去,“告诉他,这酒,算我还了他这些年赠酒之情。”

“礼尚往来,两不相欠。”

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步入更深的雨幕,仰起头,任由冰凉的雨水混着滚烫的泪水,一同滑落脸颊,流入颈项,冷热交织,痛彻心扉。

最终,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对着北方凉州的方向,也对着自己过去十年全部的热忱与信仰,一字一句,清晰决绝:

“自此,我顾宁与他赵权——”

“一别两宽,各自珍重!”

“咳咳咳——!”

哨所内,顾宁从剧烈的咳嗽和心口那阵熟悉的、撕裂般的绞痛中惊醒,喉头一甜,又是一口暗红的鲜血溢出唇角,滴落在身前冰冷的尘土里。

她漠然地用袖口拭去血痕,眼底再无波澜,只剩下奔赴既定结局的、一片死寂的荒芜。

真是讽刺啊。她意识模糊地想。

前世不过上界一株懵懂文竹,偶然承了他一滴无意洒落的仙血点化,得以开启灵智,踏入仙途。

师父说她需入世了却这段因果,方可道心圆满。她本以为不过是相伴一程,护他江山稳固,偿他点化之恩。却没想到,这因果,竟是要她用这般穿心蚀骨、神魂俱痛的方式来偿还。

莫非真要如师父所言,“甘愿为苍生赴死”,才算彻底了结?这凉州苍生,是否也包括了他?她不知道,也不愿再去深思。

身体冷得如同万年不化的冰块,意识在无边的寒冷与绵密的病痛中载沉载浮。

就在她以为会在这孤寂与冰冷中,悄无声息地燃尽最后一点生命之火时——

“砰!”

哨所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近乎粗暴地推开!巨大的声响撞碎了死寂。

赵禹站在门口,逆着身后昏暗的天光,脸上再没了平日里的沉稳持重,只剩下走投无路的惶急与深可见骨的绝望。他身上的铠甲沾满尘土与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渍,嘴唇干裂,眼窝深陷,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先生!”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床前,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明显的哭腔,“匈奴大军兵临城下!先锋已试探攻城三次!城内粮草将尽,朝廷援军全无音信!王爷他……他把自己关在大帐里,不肯来求您,他还在硬撑!可、可那是二十万军民的性命啊!先生!您不能见死不救!凉州不能亡!”

他看着顾宁苍白如纸、气若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撒手人寰的模样,眼中闪过巨大的痛楚与不忍,但最终,对城池陷落、生灵涂炭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他“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下,铠甲与冰冷地面撞击出沉闷的响声,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土地上,发出令人心颤的闷响。

“赵禹代凉州二十万军民,求先生——赐教!”

他伏在地上,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呜咽在死寂的哨所里低回。

尘埃在从门框透进的残阳光柱中飞舞,落在赵禹沾满尘土的头顶,也落在顾宁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

顾宁看着他,看了很久。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看到了城外黑云压城的匈奴铁骑,看到了城墙上那些紧张而年轻的面孔,看到了这座孤城在战火中摇摇欲坠的未来。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用手撑着冰冷粗糙的土墙,试图坐直身体。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耗尽了他大半力气,每一寸肌肉都在抗议,肺腑间翻涌的血气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引得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闷咳,单薄的肩膀剧烈颤抖着。

赵禹下意识想要上前搀扶,却被他一个极淡、却不容置疑的眼神制止。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属于病人的软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他喘息稍定,目光落在床脚地面那片因为墙壁渗水而略显潮湿松软的尘土上。那里,是整个哨所里唯一能承载他思绪的“沙盘”。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关门。”

赵禹立刻起身,返身将吱呀作响的木门紧紧关上,插上那根并不牢靠的门闩。屋内顿时昏暗下来,只有几缕残光从缝隙透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糜,也照亮了顾宁眼底那簇幽火。

顾宁不再看他,伸出那瘦得见骨、肤色苍白得几乎与尘土同色,指尖却异样稳定的右手食指。他俯下身,因这个动作又引发一阵细密的咳嗽,额角渗出更多虚弱的冷汗。但他没有停顿,食指坚定地落在那片潮湿的土上,缓缓划动。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