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见到一个看不清容貌的黑衣刀客。披散着发,背对着自己坐在崖边,身后站着许多拿着刀剑兵器的江湖客。
这是一场围剿。
陆小凤不合时宜地想,真是奇怪,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
他闻到一阵浓浓的血腥气,刀客的腰腹在渗血,黑衣掩盖了血迹,遮掩不了气味。
万丈深渊,已临穷途。
刀客挥一刀断林,震慑住了蠢蠢欲动的一众人等。可这一刀,也是最后一刀。
骤然失力,掩在绷带下的嘴角扬起一抹轻蔑的笑,接着如断线风筝跌落深渊。
此前一如看客的陆小凤见之心中猛地一跳,他纵身伸手去抓——
“陆大哥,醒醒,陆大哥。”
陆小凤睁开眼,见到一脸焦急的唐璇,此刻神态难掩关心羞涩,他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握住了她的手臂。
“璇儿。”他松开手。
江湖自古名利场,可似梦中这样以多欺少的围杀,向来令陆小凤感到厌恶。
原来是梦。还好是梦。
说来自己许久没有再做这个梦了。
他叹了口气,说来也怪,除了开始梦到过一个相伴身边的绯衣少女之后,那个姑娘竟再未入过自己梦中。
唐璇今日亦穿了红色衣裙。陆小凤眼里一阵恍惚,唐璇与自己梦中之人有几分相似,但他直觉她们并非同一个人。
只是想到那梦中的悬崖,莫名让他感到一丝熟悉。总感觉自己遗漏了什么。
很快他就知道了一个令他伤怀的消息。
言期走了。带着那药人青年一起。
她留下了一封信。信是陆小凤进屋时发现的。
蜡封,上面写着陆小凤亲启。
她在信里谢过陆小凤一个多月来的相帮,称自己有急事需速回。
信是她的字迹,口吻是她的口吻。
他看不出伪造的痕迹。
“这里原本有盆长得很好的海棠,怎么不见了?”院子里,负责打扫的两个年幼弟子交头接耳,正是和言期相仿的年纪。
“那海棠不知怎的枯死了,救不活,师姐刚叫我给搬出去扔了。”
“今春还没过,往年都能开许久呢。”
两个孩子伤春叹息,闲话几句才见到站在门前的陆小凤,知是门中贵客,行了礼跳着跑远了。
海棠开后春谁主,日日风前常恨别。
打量着言期在唐门养病住着的这间房,眼前仿佛浮现起那些鸡飞狗跳的相处日子,陆小凤手里捏着薄薄的信纸,心中难掩怅然若失。
要说言期走了,最开心的莫属唐璇,但这份喜悦没持续多久,她就从贴身伺候奶奶的下人口中听闻奶奶突然卧病不起的消息。
傍晚,她抱着心上人手臂说起此事,难掩心中忧愁。
“你是说,唐老太太从今天一早起就卧病,就连你去探望她也不见?”
“是啊,奶奶一贯最疼我了。想来这次一定是病得厉害,陆大哥,我好担心。”
见佳人垂泪,陆小凤自是陪在身侧一番软语安慰。他看着唐璇院中开得正好的海棠,不知怎的突然想到白日里那两个弟子口中的那盆海棠。
那盆海棠摆在小丫头院中,他未曾仔细留意,却隐约记得确实每次去都愈发败落……明明此处同一品种的花开得正好,缘何只有小丫头院中那盆枯死?
等等,每次去时,他都端着伤药。
———
夜色如墨,唐门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
唐家老太的居所附近,如雨落惊风一般掠过一抹残影。
身影如蒲草无声,飘飘荡荡落在屋顶。隐蔽的瓦片缺口处露出一线视野。
透过狭窄的缝隙,摇曳的一星烛光映照出唐家老太太和另一个神秘的人影。
“你分明告诉我,她喝了药,已无威胁!”神秘人的声音咄咄逼人,透出一股阴冷。
“怎么,堂堂独孤掌门,还擒不住一个黄毛小儿?”唐老太太合着眼,声音缓慢低沉,透着淡淡的讥诮。
神秘人竟是独孤一鹤。
“你知她并非普通小儿,何必拿这话激我。”
他踱步:“眼下她失了踪迹,我们要去哪里找人?”
“独孤掌门莫急,我唐门既然拿出了化功散作为诚意,自然只会让她有来无回。”
“这是……追魂香?”
“正是。”唐老太睁目,眼神锋利如鹰隼:“既已将人驱入穷巷,断没有再度失手的道理。”
“好!”
正当潜伏的人影准备离开之际,屋内的烛火骤然熄灭!
被发现了。
身体微弓,几乎是立刻做出反应,在树梢和屋宇尖高速穿梭,急转、骤停,踏月无痕,身形在月光下拉出一道道残影。
身后紧追不舍,黑影仓皇躲避着刁钻的暗器和劲风,难免狠吃了几下,自峭壁纵身隐入云山雾海。
“怎么是这里。”其中一人皱眉。
“这里岂不是更好。”另一人冷冷道:“今日必叫她插翅难逃。”
林中瘴气密布,诸人行走其间却俨然不受影响。
眼前遥遥露出一个绯衣身影。她盘腿坐在高石之上,闭着眼,好似在安静等待。
队伍中的唐云儿感到一阵压抑和不安,若不是独孤一鹤不曾发话,她几乎想立刻掉头就走。
言期缓缓睁开眼,懒洋洋露出个讥诮的笑:“唐老太太,独孤掌门。还有,这两位是……”她打量着二人穿着制式:“想来也是峨嵋的长老。”
“你似乎一点都不惊讶。”唐老太太沉声道。
“惊讶什么?”
“我唐门和峨嵋同为蜀中大派,一向同气连枝。这黄毛小儿不感到惊讶也是寻常。”邱业淡淡道。
原本端正坐着的少女闻言“哈哈”大笑,鼓掌道:“好好好,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沆瀣一气说的这么清新脱俗。中原大派果然厚颜无耻,令我等小辈望尘莫及!”
“放肆!”手腕一抖,邱业的长剑已经出鞘,剑势如千钧,直取对方面门。
言期不慌不忙,几乎等到剑至发梢,身形微微一晃,人已离开原地,剑碎石开,足尖点地,以一个奇异的姿势旋走,右手迅速拔刀,刀光映月,如冷电破长空,却只守不攻。
“业哥,我来助你!”唐云儿旋身上前,又一柄轻灵剑,剑尖泛幽幽蓝光,显然淬了剧毒。
两人夫妻多年,双剑合击自恃默契,可言期仿佛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她承袭自言醉的一身轻功诡谲莫测,借着瘴气遮蔽,腾挪闪避不紧不慢。
但只守不攻却是做不到了。
趁对方攻势稍缓,她迅速回身,刀光一闪,直取邱业腰际,迫使对方回剑自救。唐云儿见状从她背后意图偷袭,言期却仿佛早有预料,长刀横扫,将她的剑势荡开。
“你我服了避毒丸,可她为什么也能不受这瘴气侵袭?”
一旁观战的唐老太疑道。见独孤一鹤不答,她抬眼望去,才见他牢牢盯着言期的身影,眼中精光大盛,喃喃低叹:“这就是传说中的秦陵神兵……”
分明服了化功散,竟仍然能与两位成名十数年的江湖高手过招而不落下风。
“只凭他们两个,怕是不够。”
唐老太幽幽道。
战局中,绯衣刀客趁对方力道用老,猛地踢出一腿,正中唐云儿手腕,长剑脱手飞出。
这样的优势并非毫无代价,她硬生生吃了邱业一剑,却趁势徒手握住剑柄不让他拉开距离,邱业乍见她双目通红一时为其凶煞之气震住。
反手一刀,把他刚才刺自己的剑回敬回去,邱业身形一晃,捂住伤口,被迫退后数步。
生死比武,先胆怯之人先落败。
面对言期不惜命的打法,一向惜命的唐云儿和邱业齐声大喊:
“掌门救我!”
恢宏的刀剑斩下,大开大合,携开山裂石之势,引谷中瘴气为之一荡!
战局中的言期几乎狼狈地向后翻滚,刀尖拄地发出清响。
她神情凝重:独孤一鹤,比自己想象地更强。
但是无所谓,抹去额角血迹,余光扫向在一旁置身事外的唐老太,这有一个还未入局。
“我倒是好奇,独孤掌门既不打算杀我,凭什么自信我能为你所用?”她身体如弓弦绷紧,摆出应对姿势的同时不慌不忙问道:“我猜猜,想来是唐老太太提供了办法。”
“莫非唐老太太也会做药人?”她笑嘻嘻问,眼神却没看向唐老太,而是唐云儿。
见唐云儿眼里划过异色,她心知自己猜对了。
接着道:“眼下你们能联合,不过是因为利益一致。可真等我被做成了药人,不知道我算是唐门的工具,还是峨嵋的?”
独孤一鹤尚无表态,邱业和唐云儿眼中却划过犹疑之色。
“好一个心智过人的丫头。”却是寡言的唐老太淡淡道:“大势已去,还知挑拨离间。”
“可惜。你不知道一件事。”唐老太缓步上前,翻手射出两枚暗器,只闻“噗噗”之声,本就受了伤的唐云儿和邱业便没了气息。
言期露出今晚第一个惊诧的神情,她看向独孤一鹤,见他目无异色,竟是默许了唐老太轻易杀他门中二名长老的行为。
“告诉你也无妨。老身在嫁给故去的唐老太爷之前,并非唐门中人,而是与独孤掌门同姓。”
“原来如此。”言期恍然,随意抹去嘴角血迹,摇晃着站直身子。
她看向面前二人,这二人,放眼蜀中武功无人可出其右。即使是在整个武林之中,亦称得上是绝顶高手。
想来十年前,义父也不是败给了独孤一鹤,而是败给了这二人联手。
她朗笑一声,绯衣临空猎猎,眼里战意凛然,握紧手中长刀:“也罢。新仇旧恨,今朝刚好一并清算!”
若非有吞吐山河之志,势必要与面前人居于敌对,独孤一鹤和唐老太不吝要对眼前的小辈赞一声叹。
该说不愧是那个人教出来的孩子,在自家子弟或耽于小情小爱,或受门中长辈庇护的年纪,眼前不过十岁的少女已经有一人独面强敌而不惧的勇气,还有如此蓬勃的战意。
可怕的战意。
置身局中,唐老太才对唐云儿和邱业刚才所表现出的恐惧感同身受。不过,她与独孤一鹤对视一眼。
纵是神兵再世,服了化功散,眼下又能剩几成实力?至于制成药人之后,唐老太自然有法子助她化解药效。
暴雨梨花针和刀剑双杀,言期且战且退,刀虽然依旧凌厉,却偶尔流露出一丝滞涩,似乎力不从心。
碍于并非要取她性命,打得束手束脚的反而成了对方二人。
“这样下去不行。”唐老太手上暗器不停,一边冷声对独孤一鹤道:“普通的毒药迷药对她根本无效。”
“不能放她走!”独孤一鹤厉声大喝,眼中闪过决断,只一心要将她拿下。
唐老太不得不提气跟上。
言期忽然停下了脚步。
唐老太隐隐觉得哪里不对,试图与独孤一鹤交流,可独孤一鹤早已听不见其他,目光充满野心:“结束了。”
“是啊,结束了。”言期长叹一声,血,手上、衣上,一滴一滴,滴落到尘土中去,发出“嗤”的清响,仿佛唤醒了某种沉睡的东西。
她浑然不觉,仰着头望向不可及的天边月,清澈的眼里流露出无限的温柔眷恋。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她的双眸急剧变黑,长刀挥落,带起一阵山谷间的微风。
在这片微之又微的风中,好像传来了来自战场的嘶声和呜咽。
这下不仅是唐老太,就是独孤一鹤也感受到了不对劲。
唐老太欲退。独孤一鹤欲退。
“今晚,谁都走不了。”她轻声道。
两人已无法再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阻止他们退。
言期仍在走近。她持着刀,浑身浴血,眼底漆黑一片,一如地狱罗刹。
她今夜故意引他们至此!万念俱灰之下,唐老太和独孤一鹤已明白这是一个同归于尽的陷阱。
她已全然失去神智,不惜一切代价催动体内先天罡气,信念唯有杀之一字。
汹涌的力量在体内横冲直撞,叫嚣着释放,今夜,刚好拿这冒犯秦陵的二人祭刀。
这一夜,山谷间刮起飓风,整个蜀中迎来了今年第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
云破日出的时候,一个身影踏着碎石浊浪,脚步声在山谷间回响,透出主人的焦急和不安。红披风上遍布裂痕,而一贯追求享受注意穿着的主人此刻浑然不觉。
目光快速扫过四周,碎石,断枝,零星的血迹,峨嵋两长老的尸体。
很快,他又发现了碎石下压着两具尸体,已然辨认不出面容,但靠着衣着信物,他认出是唐老太和独孤一鹤。
果然。
验证了心中猜测,陆小凤并无猜到真相的喜悦。
他此刻,只感到前所未有地心慌不安。
“小七!丫头!言期!”他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但回应他的,只有山谷中回荡的回声和更加沉重的寂静。
终于,在脚边一片碎石之下,他发现了她。静静地躺在血泊里,那曾经一刻闲不下来的身躯此刻显得脆弱易碎。
呼吸一窒,陆小凤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到她的身边。他跪下来,拨开碎石,双手颤抖着把她小小的身躯小心翼翼抱进怀里。
“醒醒,言儿,别睡了。”
轻轻捧起她的脸,擦去她脸上血迹,他握住她的手,那是一双曾经握刀的手,现在却冰冷无力。包裹住她的手掌,试图传递最后的温暖。
她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如纸,仿佛在沉睡,但陆小凤知道,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察觉到这个事实的一刻,一阵剧烈的疼痛在胸腔中蔓延,他紧紧抿着唇,低头碰了碰她冰冷的额心,声音却被压抑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呜咽。
苍凉的晚风呼啸着划过山谷,似也为秦陵最后的血脉送葬。
陆小凤缓缓起身,将她的身体紧紧抱在怀中。走之前,不知名的花飘落在她衣襟前。
他将那小花叠好别在她衣襟上。
他的小姑娘,就算睡着了也应该漂漂亮亮的。
———
陆小凤是在刚要离开蜀中时遇上言醉的。
陆小凤从未想过,自己与这个传闻中一刀惊春的天才刀客的第一次见面,会是这样的场景之下。
刀客绯衣猎猎,面容妖冶俊丽,却难掩目光中的凝重和焦急。
仅凭一眼,陆小凤就认出了眼前人的身份。
原来数日前出关,看到林辞带回的人竟是柳垂江,同时察觉他体内生脉未断是依靠着三重三山外的内力,从来对于言期出门在外听之任之的言醉几乎是立刻就马不停蹄动身南下蜀中。
此刻,他看向眼前的陌生青年,准确说是看向他怀中安静极了的女孩,言醉一贯懒散的身形微微一僵,他自马上飞身跃起,落地时悄无声息,仿佛生怕惊扰了陆小凤怀中的小姑娘。
陆小凤将人还给面前男子,怀中一空的同时,骤觉心底也随之一空。
“玉颜儿,义父来接你回家了。”
他目光看向陆小凤,明明未经一事却似能洞悉人心:“多谢。”
陆小凤目光未曾离开小丫头,只是机械地摇了摇头。
“来年春日,你可来青帮看她。”走时,言醉轻声道,陆小凤的手心多了一块令牌,跟言期手上的一般模样。
他抬头,言期已经带着人离开了。
陆小凤嘴里苦意蔓延。
他不会去。
他不敢去。
他现在只想回到黄石镇喝上几天几夜的酒,或者跳到能淹死人的河里,再也不要浮上来。
原著《银钩赌坊》有一段话:据说陆小凤在十七岁那年,就曾经遇到件让他几乎要去跳河的伤心事,他没有去跳河,只因为他已变成个浪子。
古龙没说这是件什么样的伤心事,这里就当作是他还初出茅庐一段时间,尚未彻底游戏人间之时,和十岁的小言期相识,交付赤诚却眼睁睁看着她孤身赴死,以惨烈的方式宣告结局这件事吧。
我不会说这个dlc就是为了写到这个情节。言期背负的被觊觎的力量构成一个死局,不是发生在十岁,就是发生在十七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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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世事浮云变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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