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顾珉下了早朝就来了。
和顾辞料想的大差不差，清明祭祀人多眼杂，乱成一锅粥了，再怎么调查线索也是断了个一干二净，杨絮就联名书一事递了折子，虽然和顾辞被追杀一案的关联不大，但到底是被贼人钻了空子，顾堂将那纸上的人都罚了个遍，不痛不痒的几个月俸禄，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顾珉摊了摊手，说：“对了，父皇还送了好些东西给皇叔，都堆在前院了。”
大致扫了一眼清单，顾辞心里明镜，这是怕他不满意，这批赏赐都快赶上礼部给他定的生辰礼了，不过结局如何他也不在意，若是真推出来个替罪羊，多半也是顾承的某个党羽，他还能赞一声二皇子好魄力。
顾珉刚剥了个橘子，还没等放进嘴里，就见顾辞朝他勾了勾手指，当即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递了过去，小声嘟囔：
“一点都没个当叔叔的样子。”
“嘀嘀咕咕什么呢，别当我耳聋啊。”
顾珉大声回道：“我说，您老今儿怎么不去军营？”
“一群大老爷们有什么可看的，还不如游山玩水。”顾辞吊儿郎当的扔了两瓣橘子进嘴，道，“我过几日要出去一趟。”
一听出去，顾珉来劲了，在他旁边坐下，一脸希冀：“去哪儿啊？什么时候？带我不？”
“回九歌城。”
顾珉突然就不咋呼了，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顾辞见他这样觉得好笑，说：“有屁就放。”
“皇叔，都这么多年了，总不能真的一次生辰也不过吧，三叔公他们也一定不想看到你这么苦，凡事都得朝前看不是……”
顾珉声音越来越小，一副“这可是你让我说的”的耍赖样儿，顾辞倒不至于怪他，他只是忽然觉得这话有点耳熟，往常安慰别人的话现在倒是用在了自己身上，顾珉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噤声装着鹌鹑。
其实祠堂也立了三叔公的牌位，但是没有三叔母，顾珉只知道顾辞从知道这件事后，就再也没去过祠堂，每年一到祭祖，弹劾他的折子就成堆成堆的往他父皇那里送。
当年顾辞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是那么清楚，他当时见到顾辞是在洛阳，那时他刚六岁，以前他亲哥很喜欢去找偶尔在外祖家住的顾辞玩儿，时不时还会带着他一起，但他怎么也无法把这个浑身破烂满身戾气的少年和那个锦衣玉食的调皮小皇叔联想到一起，后来他才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那年九歌城走水，火烧全城，他的亲人，包括淮王府上下全都葬身火海，无一幸存。
那年顾辞十岁，拒绝了他父皇想带他一起回宫的建议，趁夜里偷偷跑了，后来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直到三年前，南疆暴乱，他在军中一战成名，方才归京受封。
半晌，顾珉收回思绪，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也劝不动你，多带几个人，可别再这样了无音讯了，我受不起惊吓。”
顾辞一巴掌拍开他的头，道：“少乌鸦嘴。”
顾珉呲牙咧嘴，好说歹说蹭了顿饭才走。
·
闲散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就是五月十一，宫中设宴，六品以上官员皆在邀请之列。
宫灯高悬，红烛摇曳，歌舞升平，本是喜庆欢乐之景，可惜觥筹交错，杯盏之间，尽是虚与委蛇，顾辞心里冷笑，哪有什么庆生宴，人际住来罢了。
顾珉一开始打算寸步不离跟着顾辞，却被顾辞推入人群做了交际的挡箭牌，气得顾珉一边笑脸相迎一边咬牙切齿。
皇帝钦点的新王生辰宴，大多忙着攀交情，但鉴于他为外人熟知的脾气秉性，也无太多人叨扰，顾辞难得清闲，坐在了角落，透过半开的窗，望着那轮皎月，举了杯盏，一饮而尽。
齐杭和顾珉小谈，这一抬眼，就看到了顾辞独自坐在桌前，偶有一两人上前试图搭讪，都被他两三句怼了回去，往来几次，就没人愿意与他交谈了，齐杭觉得稀奇，这位楚南王置身其中，明明是主角，却如同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孤独更甚。
恰好顾珉被叫走，齐杭便走了过去，朝他举了举杯，道：“殿下今日生辰，怎么看着不大开心？”
顾辞抬眸看他，半晌笑了：“本王向来如此，何来不悦之说？”
“是吗，那倒是在下多虑了。”
顾辞饮尽杯中酒，眸光冷淡，起身道：“齐大人，朝堂之上，人皆有野心，七皇子与本王不同，还望齐大人善待他的真心。”
齐杭一愣，随即好脾气的笑了笑，并没解释太多，点了点头道：“谢殿下提点，七殿下是美玉，鄙人粗野，能得赏识已是不易，怎敢辜负。”
“如此最好。”
“那在下就不打扰殿下了。”齐杭毕恭毕敬地喝了酒，躬身送他离席。
顾辞是在宫宴结束当夜走的，他只带了两个人，宁天和周澈，宁权送完信后就一直在九歌城周围等他们。
破败，萧瑟，凄凉，这应当是每个见过它的人的心声。
九歌城其实是座空城，任谁也想不到十二年前，这里曾是大昭闻名的第一大酒城，繁华程度仅次晏都。
顾辞缓缓走在街道上，在他的记忆里，这条街有商贩的吆喝声，有孩童的欢叫声，还有朗朗读书声。
可惜现在，都没有了。
他拎着两个酒坛，停在一个碎了一半的大石狮子前，后面门上的匾额只剩下一点，摇摇欲坠，但依稀可以分辨出是一个“淮”字，修长的手指划过石狮子，忽而想到什么，他垂眸轻勾了勾唇。
“阿姐，看我看我。”
“淘气，快下来，爹爹知道了会骂你的。”
“那要阿姐抱。”
“好啦，我接住你，快来。”
稚童的声音仿佛仍在耳畔回响，霞光万道中，顾辞身姿挺拔，昂首看着空中某一处淡淡的笑了一下，轻声低喃：
“阿姐啊，他再不会骂我了……”
后面宁天和周澈远远的看着，并没有上前打扰。
府内一片狼藉，其实他有想过修缮，但该在的人都不在，修与不修，没什么意义，留着反而是提醒。
顾辞走进祠堂，这里是他刚拜师那年，沈玉和江邪带他修的。
上香烧纸，顾辞掀衣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盘腿坐在地上，倒了几杯酒，时不时抬头看看那几个牌位，嘴里絮叨：“父王，母妃，阿姐，姐夫，我来了，抱歉，今年迟了几天，不过我给你们带了好酒，就当赔罪了。”
勾唇笑了笑，他接着说：“前段日子遇到了一个有趣的姑娘，她还救了我一命，您几位在天有灵，也保佑她一生平安，万事顺遂。”
“你们放心，等我办完事，就把家里修一修，到时候我就回来陪你们。”
……
一个时辰后，顾辞走了出来，面色淡然，什么也看不出来，从宁天手中接过长剑，抬手覆上面具，翻身上马之时，他回头又看了一眼匾额。
“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