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国富当天就被带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接下来的几天,福利院成了风暴的中心。
调查组进驻了,穿着制服的人严肃地进进出出。孩子们被一个个单独叫去问话,询问事情经过。
轮到陆青时,他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面对和蔼但眼神锐利的工作人员,表现得像一个被巨大变故吓坏了的、内向胆小的孩子。
他全程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声音细弱,断断续续,充满了不确定和恐惧。
“……火……火好大,烟……好呛!我害怕……,就跑……” 关于点火,他只字不提。
“马院长他……他声音好大……好凶!说……说不听话……没饭吃……”
他重复着马国富当众吼出的原话,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吃不饱……饭好少……菜没有油……晚上好冷……” 他描述着真实的困境。
“妹……妹妹哭了,她说……说马院长掀她小裙子!” 陆青复述了小铃对女记者说的话,同样没有添油加醋。
他的叙述混乱、破碎,充满了孩子式的直观感受,没有任何逻辑清晰的指控,却恰恰符合一个受惊孤儿的形象。
那份天然的沉默和瘦弱,更是最好的保护色。
结合护工刘姨等人压抑已久的、带着血泪的证词,关于克扣伙食、虐待、甚至马国富中饱私囊的细节,以及孩子们众口一词的哭诉,哪怕有些细节经不起推敲。
但在集体控诉的洪流下,其核心事实——虐待、克扣、管理混乱,已无可辩驳,马国富的命运已然注定。
马国富当天就被警察带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福利院暂时由街道办接管,混乱之后是短暂的迷茫和更加严格的临时管理,但至少,孩子们的伙食恢复了正常的分量,晚上也有了足够的供暖。
克扣和辱骂消失了,压抑的气氛虽然还在,但沉重的巨石仿佛被搬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福利院成了舆论的焦点。本地电视台、报纸连篇累牍地报道“春晖福利院克童事件”,记者们反复采访护工、街道工作人员。
甚至试图采访孩子们,但被临时接管人员谨慎地保护起来。
马国富的劣迹被一点点深挖出来:虚报人数冒领补贴、克扣捐赠物资转卖、粗暴管理!
以及那个最令人发指的“掀裙子”指控,虽然最终因证据不足,小花无法找到,小玲后来也改口说不清楚具体是谁,无法坐实,但已足以彻底摧毁他的声誉和前程。
陆青是在福利院活动室那台老旧的电视机上,看到后续新闻报道。
屏幕上,马国富穿着囚服,头发花白凌乱,眼神呆滞,垂头丧气的样子,与之前那个颐指气使的“院长”判若两人。
新闻播音员用严肃的声音播报:“经法院审理查明,原春晖儿童福利院院长马国富,利用职务之便,贪污挪用孤儿救助款项、及社会捐赠物资,共计人民币二十万元。虐待被监护人、玩忽职守等多项罪名!”
“情节严重;且在管理中存在严重体罚、辱骂儿童等行为,造成恶劣社会影响!证据确凿,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画面切换,是福利院的新景象:粉刷一新的墙壁,孩子们穿着干净合身的衣服在院子里玩耍,食堂里飘出饭菜的香气。
电视屏幕的光,映在陆青沉静的瞳孔里,他只是默默地关掉了电视,没有欢呼,没有庆祝,甚至没有一丝喜悦情绪,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尘埃落定般的疲惫感。
他终于为苏妈妈守护的地方,驱赶走了那条蛀虫。他用一场近乎疯狂的冒险,为自己和伙伴们砸开了一条生路。
不久后,福利院迎来了新的院长。
全名陈树根,是个五十多岁、身材清瘦、背微微有些佝偻的男人,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眼神温和而坚定。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脚上是沾着些许泥土的布鞋,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温和明亮,像冬日里温暖的阳光。
他来的时候,没有前呼后拥,只是自己拎着一个简单的行李袋走进来的,像一位归家的长者。
陈树根的到来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孩子们只是好奇地、带着一丝怯意远远看着。
他放下行李,没有急着去院长办公室,而是径直走进了孩子们的宿舍。
他摸了摸冰冷的暖气片,又看了看孩子们单薄的被褥,眉头微蹙。
紧接着,他去了食堂,看了看食材储备,尝了尝当天的饭菜味道。
全程没有发表什么豪言壮语,只是默默地卷起袖子,和护工们一起打扫卫生,检查孩子们的被褥,亲自下厨试着改善伙食。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很安静,很仔细,没有说太多话,但那份专注和关切,却让一直暗中观察的陆青感到一丝久违的安心。
在午后的阳光下,坐在院子里,给孩子们讲外面的世界,讲山川河流,讲那些通过努力改变命运的故事。
............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陈伯找到了独自在图书角看书的陆青。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陈旧的书架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陆青?”陈伯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慈祥。
陆青合上书,站起身,微微点头:“陈院长。” 他的态度依旧拘谨,但眼神里的戒备少了许多。
“坐,坐。”陈伯自己先在一张小凳子上坐下,示意陆青也坐。
“我看了院里的记录,还有孩子们的情况。你……是个爱读书的好孩子。”他指了指陆青手里的书。
和陆青面对面坐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陆青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小陆青,”陈伯的声音低沉而温和,“苏院长……她是个好人。她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这些孩子。”
陆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手指微微蜷缩起来,依旧沉默以对。
陈伯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沧桑和不易察觉的悲伤:“孩子,我知道,苏院长……苏玉梅妈妈,对你很好。”
听到“苏妈妈”三个字,陆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低垂的眼睫颤动着。
“她是个好人,真心实意为孩子们着想的好人。”
陈伯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回忆,“她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这些孩子,尤其是你,陆青。她跟我说过,你聪明,懂事,爱读书,将来一定会有出息。”
陆青的手指紧紧攥住了书页的边缘,指节泛白。他咬着嘴唇,努力不让眼眶里的酸涩涌出来。
陈伯叹了口气,目光转向陆青,充满了温和的悲悯。
“孩子,苏妈妈她……走了。癌症晚期……她撑了很久,很辛苦。临走的时候,很平静,她让我告诉你……不要难过,要好好读书,要……做一个对社会、对国家有用的人。这是她最大的心愿。”
“走了”两个字,被陈伯如此直白而沉重地说出来时,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终于砸碎了陆青心中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
虽然陆青早有预感,但他拒绝去想、却又心知肚明的真相,那股巨大的、迟来的悲伤还是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院长妈妈……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低着头,没有哭,只是觉得胸口闷得厉害,仿佛所有的空气都被抽走了。他用力地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
原来,这就是“死亡”。
不像马国富的离开那样带着喧嚣和审判,它是如此安静,如此彻底,像院长妈妈最后抚摸他头顶的那只手,带着无尽的温柔,却永远地消失了。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砸在紧握的拳头上,洇湿了陈旧的书页。没有嚎啕大哭,只有无声的、压抑到极致的悲恸。
陈伯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孩子努力压抑着巨大悲痛的样子,心中充满了怜惜。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陆青单薄的肩膀。“苏院长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们都能好好长大,学好本事,做一个堂堂正正、对社会有用的人。
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充满了机会,你要走出去看看。”
陈伯没有继续安慰,只是静静地坐在旁边,像一棵沉默的老树,用他的存在给予无声的支撑。
过了许久,陆青的颤抖才渐渐平息。
他抬起袖子,用力擦干脸上的泪痕,抬起头时,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悲伤依旧浓重,却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岩石般的坚定。
“我知道了,陈院长。”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
陈伯看着他,眼中充满了赞许和期许,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陆青瘦削的肩膀,那布满老茧的手掌传递着一种坚实的力量。
“好孩子。苏妈妈说得对,读书是条好路,是改变命运的路。你要好好读,读出个样子来!”
“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有很多你不知道的知识和风景等着你去见识。”
“嗯!” 陆青用力地点头,将这个嘱托,连同苏妈妈最后的期望,一起深深地、用力地刻进了心底最深处,成为了他未来人生道路上永不熄灭的灯塔。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温和,“但是,小陆青,无论你将来走得多远,飞得多高,都不要忘了,这里曾经是你的家。”
“等你学成了本事,有能力了,要记得回来,记得帮帮那些像你一样需要帮助的孩子,帮帮这个曾经给过你一个遮风挡雨地方的家。”
“更不要忘了那些帮助过你的人,不要忘了,你读书的初衷,是为了回馈这片养育过你的土地!”
“这,才是对苏妈妈最好的报答,也是对国家、对社会尽的一份心。”
陆青抬起头,眼眶是红的,但眼神里那深沉的悲伤,渐渐被一种更加坚毅的东西所取代,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哽咽着,只发出一个短促而坚定的音节:“嗯!”
从那天起,陆青仿佛变了一个人。他依旧沉默,但眼神中多了一份明确的目标感。他成了福利院里最用功的孩子,每天最早起床读书,最晚熄灯做题。他不仅自己学,还主动帮助其他学习困难的孩子。
他的成绩在年级里名列前茅,各种奖状贴满了活动室的一面墙。他成了陈伯口中的“榜样”,成了其他孩子眼里那个沉默却厉害的“书呆子”。
福利院的日子在陈伯的操持下,渐渐恢复了苏妈妈在世时的温暖和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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