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宋珒疏落座后,外间的皇子公主、臣僚家眷才尾随着进了里间,在储君的带领下,向大颂朝最尊贵的天子叩首见礼。

内侍官手捧礼单,尖细的嗓音在钟鼓琴瑟声的衬托下显得悠远绵长,念了一长串诘屈聱牙的礼品名后,他突然有些不适应似的停顿了下。

“怎么了?”冕旒覆面的乾宁帝深深看了他一眼,对这一点儿小失误很是严苛。

“回官家的话,太子殿下献、献腊梅三枝。”侍者忙不迭跪地请罪,他进宫也有三十多年了,眼见着就要退位让贤,怎么就让他夹在天子与储君之间下不来台呢!

正值壮年的君主眉梢一挑,醇厚的声音隔着珠帘传来,不见喜怒:“边境五年,二郎还是偏好风雅。”

“官家谬赞了。”清俊面庞在众人的注视下,没有任何瑕疵,暖黄烛光模糊了宋珒疏周遭的人影,久居高位的淡漠疏离感徐徐散逸。

分明是没有花任何心思的礼品,却在一堆巧思经营中显得如此清高、如此与众不同,又因为主人身份尊贵,那些试图巴结奉承的人,不便明目张胆地攀关系,便开始天花乱坠地吹嘘这再寻常不过的梅花。

赵簌晚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将在场众人或谄媚或虚伪的表情尽收眼底,探究的视线最终落在八风不动的储君身上,又在对方感知到这一道直白的目光时,慢悠悠错开。

寒风敲打着花格窗棂,雪落无声,只有纯粹的寂寥,烛火哔驳,觥筹交错,光影婆娑,一触即分的视线,再清白不过,却因下意识的避嫌,多了几分尽在不言中的缱绻。

同样的,就在不远处,一道阴沉的视线凝在赵簌晚背后。

躲过一劫的内侍官清了清嗓子,继续念道:“纯煕公主献上《祭后丰收图》一张。”

画卷在宫娥们的手中缓缓展开,简约普通,吊不起人的胃口,直到“碰”的一声,瓷盏碎裂,响声尖锐刺耳,列席众人不明所以地屏住呼吸,看向震怒的天子。

“官家恕罪。”赵簌晚提裙跪在大殿中央,碎瓷片在她膝行上前时深陷进了皮肉,暗红色的血迹沾湿裙摆。她心中忐忑,语气却不敢露怯,生性多疑的天子,连自己的儿子都会猜忌,遑论她一个乱臣贼子之后?

乾宁帝抄起画卷扔至赵簌晚跟前,乡长祭祀,百姓起舞,每一笔都是她亲手所画,没有任何问题,除了……落款处的私印!

是雍王府的私印。

在普天同庆的日子,重提旧案,是想戳官家心中的刺啊。

伤口撕裂的疼痛令她愈发清醒,赵簌晚眼中蓄泪,被吓傻了一般摇头啜泣:“官家明鉴,《祭后丰收图》乃十四娘所作无疑,可在交付司礼局之前,辗转多人之手,有心之人借此生乱,也未可知。”

以乾宁帝的心机城府,自然不会轻易相信,这是她所为。可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免不了要借此机会敲打敲打赵簌晚。

父亲勾结外族叛乱,抄家灭族,留下一个孤女,怎么能活得太舒坦呢?此事可大可小,关键在乾宁帝怎么想。

脑海中飞速盘算一通,赵簌晚恰到好处地挤出几滴眼泪,煞白的小脸也因呼吸不畅而泛起淡红色:“赵氏贼子,死有余辜,蒙官家垂怜,留十四娘赎清罪孽,竟不想成了旁人污蔑官家的推手。”

湿漉漉的杏眼同受惊的小鹿般惶恐,白瓷般的一小截手臂露出,眼见着就要贴上满地的碎瓷片,却在半路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按住了。

“辜负官家美意,十四娘死不足惜。”

女子仰首垂泪,白皙秀颀的颈上红绳若隐若现,尾端的蝶恋花金锁微荡,明晃晃的。

她今晚要扮什么角色呢?

他宋珒疏是这出戏的看客还是配角呢?

百无聊赖的储君突然攥紧了茶盏,没有来地就想起了那卑劣的邀约。

水渍沿着天青釉边缘滑落,手掌心因突如其来的热度展开。宋珒疏轻抬眼帘,适逢泪珠自女子眼尾坠落。

指节微蜷,推开茶盏,茶水又是一晃,不安分地溅至手掌心。

弱不禁风的美人,说出来的话却异常决绝。仁善和蔼的君主,为这一席剖白感慨不已,恨不得要上演一出君臣相惜的戏份才好,然而,总有不识趣的人破坏氛围。

“十四娘说的有理,”华服女子从席间出列,莲步轻移至赵簌晚身边,浅浅一揖,“不能叫清白人蒙了冤,这幕后之人心思也着实歹毒,官家明察秋毫,定能教贼人伏法。”

赵簌晚余光瞥向要替她讨公道的宋钦娴,只见她黛眉微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刻意拉高的衣领却分明是欲盖弥彰。

乾宁帝借机敲打过赵簌晚后,此事大事化小是顺理成章之举,可被她这么一说,就将乾宁帝架在了一个不得不查清楚的位置。

“三娘说的是,”宫宴伊始便没什么存在感的吴皇后,这时也发了话,“将经手的宫人带上殿一问,真相不就明了了?官家仁厚,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可宫里人若是手脚不干净,日后难免滋生祸患。”

母女两人一唱一和,哪容乾宁帝推拒?他当即大手一挥,领命的内侍便着人下去排查。

金碧辉煌的宫殿内,又短暂地恢复了热闹的氛围,跪在大殿中央的女子感受到了一道阴冷的视线黏着在她脸上,她只当没瞧见,掩面拭泪,炽热的目光向一处投去。

被漠视的魏简顺着女子频送秋波的地方瞧去,只见年轻的储君毫不避讳地看着跪在满地狼藉中的女子,抹额下的风眼眸色晦暗。

他不由得心一惊,当年乾宁帝为了牵制手握兵权的雍钦王,封雍亲王夫妻独女为纯煕公主,接入宫内交由先皇后郤氏抚养,也就是太子的生母。难不成这两人还有些情分在?

长于深宅大院,见惯了嫡庶倾轧,甚至一母同胞的兄弟姊妹间彼此戕害的魏简,自然不相信宋珒疏会因这浅淡甚至兴许根本不存在的情分出手阻挠,可年轻的储君也是这场戏里唯一的变数……

直到,那一抹颤颤巍巍的身影进殿,魏简紧抿的唇终于勾了起来,极尽戏谑,恶狼般盯着赵簌晚骤变的脸色。

“司礼局接收各宫主子的礼品前,都会有专人核查,”为首的掌事有条不紊地点了两个小宫娥出列,“你们两个出来答话。”

被点到的宫娥虽然年轻,但都是自小养在宫里的,饶是面见天子公卿亦毫不露怯,两人从赵簌晚手中接过画卷,仔细核验一番,叩首回话:“回主子的话,并无异样,司礼局收录各宫贡礼之前,会有卷宗记载。”

随身携带的卷宗被呈至乾宁帝案前,赵簌晚恍若未觉,清凌凌的一双眼看向自进殿后便抖若筛糠的濯裳,渗血的伤口被她攥得发麻。

“确实没问题,”乾宁帝笑了笑,眼角皱纹尽显和善,“那就是送东西的人动了手脚。”

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能定人生死。

“回、回主子的话,”濯裳伏在满地瓷片上,单薄身躯如风里颤动的枯叶,说出来的话也像被打碎一样颤巍巍的,“奴只听从公主的命令,将画送到司礼局,没有、没有动过手脚……”

纤纤玉指展开画卷,点了点落款处墨迹晕染的私印,柔声道:“你是十四娘的贴身婢女,便是泄私愤,也不该拿这事儿污蔑你的主子!”

尾音凌厉迫人,和宋钦娴雍容艳丽的外表很相衬。

十三四岁的少女眼睛哭肿了,光洁圆润的额头在一次次叩首后变得鲜血淋漓,濯裳不住地摇头:“奴没读过书,看、看不懂这些……”

“是么?”宋钦娴捏住少女的下颚,冷笑道,“那就让看得懂的人来看!”

“不、不要、不要,”狼狈失神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恐,濯裳不住地往后躲,肩膀小幅度地耸动着,“公主平、平日很喜欢这印,奴只见过几次……”

赵簌晚攥紧的手掌蓦地松开,血滴自指尖蜿蜒而下,一滴一滴的,溅起又跌落。

“狗奴才,再敢污蔑你主子,”宋钦娴松开她的衣领,任由小姑娘摔至地面,“就拖出去乱棍打死。”

每一句,都在维护赵簌晚,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好姐姐的身份。

赵簌晚拽住濯裳的手臂,将人从满地狼藉中扯了起来,替她别好凌乱的碎发,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

“你入宫不过两年,知道这印究竟意味着什么吗?”她语气平淡,亦如几个时辰前和濯裳谈天说地时轻松。

“奴没有说谎,奴没有说谎,”濯裳猛然挣开赵簌晚,将人往地上一推,抹干净眼泪,“妆匣子最底下一层,就藏着雍亲王的私印!”

妆匣子最底下一层……

少女语出惊人,众人尚未从中反应过来,鲜血便溅满了金柱,依旧温暖的身体翩跹滑落。

分明是豆沙酥饼……

这样温暖的人,在寒冷的冬日里与她抱团取暖的人,毫无征兆地背叛了她。这样怯懦胆小的人,顶着一张纯粹无辜的脸,在众人面前声泪俱下地指认她,赵簌晚的心,在见到濯裳触柱而死的那一刻,麻木又平静,死寂如潭。

她有难言之隐,可她赵簌晚活着就很轻松吗?

赵氏一族的罪孽,像沉甸甸的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直到被宿卫羁押时,赵簌晚依旧平静极了,倒真像认罪伏诛一样。

少女如释重负的笑容,宋钦娴眼中的漠然,甚至亲眼见到魏简“搜出”所谓的雍亲王私印后,她都没太多的反应。

环环相扣,有人设局逼着她往里跳,看她垂死挣扎。

可笑她自恃聪明,以为事情都在自己掌控之中,还试图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在绝对的权势面前,她就是跳梁小丑。

盛典之上,烟火绚烂,爆鸣声充斥于脑海,就像回到了赵氏被屠的那一晚,火光盈天,撕心裂肺的哭喊不绝于耳,最终都掩盖在汴梁的冬雪之下,肃杀冷冽,茫然的空洞,空洞……

锁链哐啷落下,牢门敞开一道细缝,冷光打在赵簌晚苍白的脸颊上。

雅重的沉水香若隐若现,墨绿玉珏随主人移动的步子轻微晃荡。

“这就是你给我看的好戏?”五步之遥,他不肯再进。

双膝紧抱着,赵簌晚仰首,促狭地笑了笑:“好看吗?”

冷峻的面孔终于有了一丝裂缝,全程旁观这场闹剧的宋珒疏,从袖中慢条斯理地拿出一张薄纸,任由它轻飘飘地落至囚服女子脚边。

“舍命陪君子,确实不错。”他垂眸,静静地看着那蝶恋花金锁。

赵簌晚只当没听到他的嘲讽,长指勾起那张薄纸,借着凉飕飕的月光,瞧了一眼,便又将它揉成一团扔到了不知名的角落。

濯裳有一个相依为命的阿姐,她是知道的,几个时辰之前,赵簌晚还吃过她亲手做的豆沙酥。

怎样的因缘际会,教濯裳的阿姐成了魏简府上的下人。

魏简以濯裳阿姐性命为筹码,逼濯裳在紫宸殿诬陷她。

这样一条鲜活的生命,顷刻之间,便不作数了。

宋珒疏眉峰微蹙,没见到赵簌晚得知真相后惊讶或者悔恨的表情,他难得地笑出了声,撩起前摆屈起一条腿,自上而下地审视面前的女子。

“贴身婢女为了自己的亲姐姐,不惜以死相逼陷害你,”目光落在她微眯的眼上,宋珒疏顿了顿,“你倒是冷心冷情。”

“二哥屈尊来地牢,总不会是想同我聊不相干的人罢?”赵簌晚抿了抿干涩的唇瓣,扬起一抹明媚恣意的笑,“让十四娘想想,二哥定是觉得我还有活着的价值。”

宋珒疏明显被她毫不掩饰的话给打乱了阵脚,淡灰色的眸子静默地盯着她。

赵簌晚往阴湿的墙上靠了靠,盘腿坐在干草堆上,稳稳当当。

略一偏头,平视着矜贵清冷的储君:“我所求无他,只不想同魏简成亲。”

就这样轻易地抛出了自己的条件,岂非将主动权重新放回了对方手中?宋珒疏不信她不明白这道理。既以利交,言该尽于此。

软玉般的手指缠上红绳,蝶恋花金锁在赵簌晚手掌心里当啷当啷地响。

神使鬼差地,宋珒疏淡声问了句:“为何?”

他侧首,清光冷月镀上他眉眼。

“十四娘喜欢太子殿下这样有权有势又俊俏的人。”语带戏谑,满是无所谓。

宋珒疏掐住女子苍白的脸颊,修长指节在这脆弱的皮囊上摁出两道红痕,赵簌晚巨烈地咳嗽起来。

“我不过随便一说,殿下总不会真相信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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