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月光自铁窗泻入,光束之间尘粒飞扬。

赵簌晚动了动发麻的腿,沉重的脚镣呲啦啦地响。自宋珒疏离开后,她已经在这地牢里待了一日一夜,这期间,狱卒只进来送过一次饭,两个寡淡无味的馒头孤零零地躺在脚边。

滴水未进的赵簌晚捡起地上的馊馒头,拿衣袖一点点擦掉馒头上的草屑,咽了咽津液,皮肉贴骨的饥饿感可真不好受,她虽是个不受待见的公主,吃穿用度比不上宫里其他的主子,却也从未短缺了衣食。

最基本的生存条件受到了威胁,人哪里还有什么体面,馊馒头硬邦邦的,干涩磨牙,还能吃出微小的沙砾,咀嚼得久了放才有一丝回甘,吝啬得很。

赵簌晚只吃了一口,面上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将那装水的瓷碗往墙壁上砸去,淋出一道淅沥水痕。

“吵什么,”守夜的狱卒被她这么一闹,睡意全无,恼火地用鞭子抽了下牢门,算是个警告的意思,“我在这儿当差十余年,什么样的贵人没见过,凡进了这大理寺狱的,都是半只脚踏进黄泉的,谁也不比谁命贵!”

大理寺狱关的都是什么人,是上头定了罪的朝廷钦犯,没想到,她一个弱女子竟如此有脸面,赵簌晚心底轻嘲,面上倒是一派恭敬:“大人,劳您同太子殿下传句话,就说我在这里,吃不饱。”

她本就是极清丽的样貌,弧度恰到好处的杏眼同人对视时亮澄澄的,干净又纯粹,那狱卒愣了一瞬,旋即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漠,毕竟她这话实在荒谬可笑,他在这大理寺狱待了十多年,只见过有人呼天抢地求生的,倒不知道还有人端着架子要饭。

“太子殿下岂是你我能高攀得起的?”狱卒揶揄道,“贵人不妨趁这最后几日念念经,求个万事顺遂的来世。”

赵簌晚当自然不指望一个无权无势的狱卒能帮她传话。宋珒疏既然选择同她合作,就不会轻易教她丢了性命,更何况,她的好二哥,是个滴水不漏的人,怎么会不找人暗中盯着她呢?

“二哥昨日还专程来大理寺狱见过我,”俏生生的脸蛋上又是一个纯然无害的笑,“大人连这也不知道?”

昨日夜间确有贵人来过,右司御率府朱峻朱大人过来给大理寺少卿章丞章大人送了两车好酒,两位大人年纪相仿又是自幼的交情,在汴梁城中早已成了段佳话,他也跟着沾光领了一坛回去。

可今日听赵簌晚这么一说,便咂摸出了些别的意思,右司御率府可不就是太子亲卫,只怕是为上头的人遮掩行事……

心里明了,说话的语气也不自觉柔和下来,他没本事传话,但也不敢亏待了赵簌晚,尤其是见她一副胸有成竹,笃定了自己能出去的模样,狱卒也不敢在奚落她,甚至命人拿了棉被给赵簌晚,因为已经过了用饭的点,确实没有吃食。

而将这一切收诸眼底的张晟,默默擦了擦鼻梁,准备将这一切回禀宋珒疏,殿下安排他盯着纯煕公主的一举一动,他拿不定赵簌晚此举何意,还是交由殿下决断吧。

崇华宫外风雪呜咽,纯白的窗纸上烛影晃荡。

年轻的储君盘腿坐在案前,手捧着一册卷宗,随意翻动着。

一根白玉簪绾起如瀑青丝,半张脸隐没在阴影当中,狭长眉眼间的凌厉之气毫不收敛,但因火光的晕染而柔和了些许。

朱砂御笔,勾勒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张晟看不清楚,他自觉垂首敛目,向他年轻沉稳的主人汇报着大理寺狱中的小插曲。

“公主说,您昨夜专程去看她……”

执笔的手顿了顿,宋珒疏莫名地想起了那讥诮又戏谑的笑容,鸦睫为淡灰色的瞳孔扫上一层阴翳:“孤是去提审徐昌宗。”

后半句说不出来了,越说越诡异,宋珒疏继续翻卷宗。

张晟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纯煕公主同太子殿下套近乎的那一番说辞,他才不相信,只是宋珒疏着急撇清关系的样子,倒很是新奇。

两军叫阵对骂时,话说得再难听都没见宋珒疏有什么反应,反倒对这纯煕公主随口一句“专程”避之不及。

“公主还说,她在大理寺狱吃不饱。”张晟没忍住笑,这分明是个颐指气使的妹妹同兄长说话的语气,胡作非为又流露出些亲昵依赖。

薄唇微启,是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宋珒疏冷眼看向张晟:“这种事也要同孤讲?”

不知道是谁说要盯着纯煕公主的一举一动……

张晟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试探问道:“那臣就当没听到,不给公主送饭?”

“有失风度。”

张晟失笑,这下轮到他里外不是人了?

魏贵妃怀胎才将将三月,魏氏那帮人就坐不住了,当天子鹰犬尚嫌不够,甚至妄图效仿窦氏邓氏扶持幼主、独揽朝政。宋珒疏厌恶魏氏,欲除之而后快,他能理解,可怎么就偏偏找上了赵簌晚,一个谁都不待见的魏氏未婚妻呢?

张晟不是个藏得住心思的人,宋珒疏也没打算瞒着他,淡灰色的瞳孔中冷光凛凛:“两氏联姻,蔓草难除。养狗总要时不时敲打一下,免得他忘了本。”

依乾宁帝猜忌的心性,他可以给魏氏荣宠尊容,但必须是他这个天子赏赐的,却不能由魏氏主动争取谋求,赵簌晚这一桩推不掉的婚约,就是在警告魏氏,安安分分地当天子仆。

另外,宋珒疏已见识过赵簌晚的本事,女子心肠歹毒起来,甚于男子。

满脑子都在想赵簌晚哪里歹毒的张晟,拎着攒心盒子就去了大理寺狱,适逢凶相毕露的魏世子和满脸讥诮的赵簌晚针锋相对。

一个瘦至脱相的女子被魏家仆从羁押跪地,凌乱的长发披散在血迹斑驳的中衣上,女子的头无力地低垂着,她气息微弱,每呼出一口气,单薄的身躯就会因疼痛而战栗不停。

白底皂靴碾在一根纤细的手指上,女子痛得倒在地上抽泣,小小的身躯蜷缩成一团,她不敢纵声哭喊,这样只会招致更残忍的折磨,干涩的嘴唇被咬得鲜血淋漓。

魏简抬脚,染血的靴底在草垛上慢慢蹭干净,阴鸷的目光始终黏着在赵簌晚身上,仿佛他踩的不是别人,而是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纯煕公主好大的脸面,她们一个个都因你而死。”语调拖得很长,和魏简这个人一样,阴晴不定。

不远处,张晟悄无声息地观望着魏简的荒唐行径,从旁人处听闻魏氏再怎么罪大恶极,也比不上他亲眼见到魏简欺辱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时愤怒,他攥紧了拳头悄无声息地上前,却在听到赵簌晚清脆的笑声时,又停住了脚步。

“你笑什么?”魏简嫌恶地瞥了她一眼,不服管教的女子真是无礼又可恨,偏这样无法无天、粗鄙至极的人还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我笑你贱,”葱白的手指擦了擦眼角泪珠,赵簌晚在魏简一脚踹上牢门时,故作惊吓地往后退了一步,只微微勾起的唇角满是嘲弄,“你们一个个都说,是我害了她们。难不成是我逼得濯裳自尽,还是我将她阿姐折磨得不成人样?原来是非黑白,尽在魏世子这张狗嘴里。”

平心而论,若非牢门将她和魏简隔开,她才不敢和一个力量、权势都比她大得多的男子硬碰硬,她输不起。看着魏简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她只恨自己找不到别的词好好骂一骂。

然而,在见到魏简掐住那女子脖颈时,赵簌晚眸光还是沉了沉。

哼笑声在死寂的牢狱中格外清晰:“魏简,你可真没本事,永远只会欺凌弱者,在强者面前奴颜婢骨。”

“世人皆是如此。”

“你真可怜,连我这样一个弱者都斗不过,”赵簌晚摇了摇头,“只好作践一个比我更弱的人。”

阴鸷的眸光恨不得将赵簌晚刺穿,魏简懈了手中力道,一脚踹开匍匐在地的女子,忽然极其愉悦道:“本世子给你一条活路,只不过你先前吃过的苦头,我要在她身上加倍讨回来。”

披散的长发里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顺着魏简手指方向看过去,只急匆匆看到赵簌晚干涩紧抿的唇,她便低下头,又将自己躲进厚重的长发中,为突如其来的赦免不住地磕头谢恩。

“滚。”看着女子落荒而逃的狼狈背影,魏简堵在心口的气终于发泄了出来,尤其是赵簌晚笑不出来的模样,更令他畅快。

“你同情她,她却毫不犹豫地弃了你,真有趣。”

然而,魏见并未等到赵簌晚的愤恨或是失望,她只是背转过身,一言不发地面对着墙壁,不留任何表情给魏简。

何谈背叛,她们素昧平生,原本都可以平淡安稳地度过此生,却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人,而被迫争个你死我活,怪只怪,生杀大权从来不在她们手里……

“公主,公主……”

略显低沉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将赵簌晚从麻木的冥思中拽了出来,她转身,漠然地看向蹲在牢门外的少年。

旁观魏简和赵簌晚对峙全程的张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将攒心盒子从牢门缝隙中递了进去,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太子殿下让我给您送的点心。”

“凭证呢?”

张晟愣了愣:“什么?”

“你怎么证明自己是太子的人?”

张晟未料她如此谨慎,只好解了自己的属官令牌往里扔去,到一个他够不着的地方。

赵簌晚捡起令牌扫了一眼,确认无误以后递还给他,才打开那精美的食盒,面对着张晟开吃。

一双云筷在将柔软松散的糕点戳成了个筛子,赵簌晚一面将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一面劈里啪啦地掉眼泪,眼泪泛滥成灾,偏她一声不吭,柔弱中带着些倔强,又生出点小女儿家的娇态,跟和魏世子对骂时的毒辣截然不同。

张晟没见过这种阵仗,一时有些局促:“魏世子是个坏的,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赵簌晚差点没忍住白他一眼,抬起头时,红着眼圈可怜兮兮:“我又没招他惹他,凭什么无缘无故受他这口气?”

张晟点点头,只是骂了魏世子几句罢了,也不算什么大事……

“二哥不是说要带我回家吗?怎么还不来?他就忍心看我这么被人欺负?”

被安插在赵簌晚身边却冷眼旁观其苦难、未及时伸出援手的张晟心虚地低下头,捏了捏耳垂:“快了、快了,殿下惦念着您,这一两天就会带您回宫。”

赵簌晚心中嗤笑连连,对他这话不置可否,装出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既然如此,那劳烦你同二哥传个话。”

水光盈盈的眼睛亮得炫目。

张晟忽然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就说,我想沐浴了。”

“啊……”真可谓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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