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绿酒

车马碌碌,山道颠簸。江饮秋靠在轿厢窄小的窗口旁,望着外面一成不变的景色昏昏欲睡。

见他这副倦怠的模样,坐在对面的凌易铮委实看不下去,凑到江饮秋面前毫不留情地弹了个脑瓜崩:

“喂,我说江少爷,您以为是出来度假来的?马上就到司空大人别府了,人家要是见你困成这副模样,非得用棍子把你打出来不可,快放清醒点!”

猝不及防的疼痛把江饮秋困倦的头脑直接拉回现实。

他捂着额头疼得呲牙咧嘴,狠狠瞪向那得意忘形的罪魁祸首,辩解道:

“我哪里想!还不是今天一大早就被喊起来听训……”

凌易峥皱着眉打断他:“又把责任推给江伯父,说这话你不心虚么?”

这刀补得快准狠,江饮秋立马闭嘴了。

心虚是确实的,他虽混了点,但绝没有到不知好歹不分黑白的地步。

……

大约是心底焦虑的缘故,江饮秋昨夜怎么都睡不好,一昧在床上翻来覆去,脑中各种纷乱萦绕不去,直到早上才萌生了些可怜的睡意。

半梦半醒间,他感到有人进了房间,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坐下,探出粗粝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发丝。

“唉……”来人发出一声悠长而沙哑的叹息,饱含万千疲惫和怜爱。

江饮秋迷迷瞪瞪地张开眼,正对上江父那双饱经岁月沧桑的黯淡眼瞳,深邃的眸子里满是难言的忧虑。

“爹……这么早是有什么事……”

江饮秋揉揉眼睛,撑着床坐起来。

未料吵醒了对方,江父有些手足无措。他轻咳一声,卸下温情的面孔,重新端起昔日严肃古板的架子,站起身背对着江饮秋,被数年征战锤炼出的身躯宛如劲松难攀难折。

“你今日就要去司空府赴宴了。为父不曾要人教过你什么礼数,但你这些年来跟在你兄长身边耳濡目染,想必也不会太差。见了司空大人,千万莫要失了分寸。”

他顿了一下,回过头,不出所料地看见江饮秋已经低着头昏昏欲睡,一时好气又好笑。

这臭小子,一听他训话就犯困,当真是宠坏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加快了语速,长话短说:

“我让凌校尉的儿子随你一道,那孩子性子稳,教他时常提点你。”

“……儿子遵命。”

一想到凌易峥那副老妈子模样江饮秋就头疼,恨不得闭眼会周公。却不料等了半天,江父依然站在门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爹,还有什么事吗?”

“啊,不,不,没什么事。”

江父摇摇头,迟疑片刻。末了,终是发出一声叹息:

“爹知道,近日朝中风波让人有些不安,但你无需担心。此去赴宴尽可随心一展拳脚,不必考虑人情世故。只要你不惹事,其余的一切……”

说着,他坚毅深沉的面庞上浮起一抹温柔的笑:

“有爹在!爹在朝中还是有不少志趣相投的朋友的。”

江饮秋愣住,手指不由得攥紧了被角,望着浸在晨光中眸光清亮的父亲,鼻尖酸疼。

自从母亲在边疆过世,父亲便一日日消沉下去,鬓角白发骤生,导致他时常会忘记,父亲也不过是个未及不惑的青年。

他本以为回到京城会有所好转,却不料又经历了一系列风波。从此,父亲再也没笑过。

回京五年来,这是江父展露的第一个笑容。

“爹……”江饮秋抹去眼角险些落下的泪水,“儿子不会惹麻烦,也不会……让爹失望。”

“嗯,好小子。”江父比了个大拇指,转身迈出房。

“跟我年轻的时候真是一模一样。”

……

一路上,江饮秋都不再说话。思绪随着马蹄声断断续续,却始终萦绕在父亲的笑容,和那句“跟我年轻时一模一样”上。

自己从小不学无术,与兄长相比有云泥之别。父亲这么说,他惊讶,又有些惶恐。

他真的……能与父兄相提并论吗?

不知过了几时,车马声止住了。几个仆从取来脚凳,撩开帘子,恭敬唤道:

“二少爷,凌公子,咱们到了。”

“嗯,有劳冬叔。”

江饮秋起身,扶着侍候一旁的老者踏下马车,举目四望。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饶是经历了一场苦寒,竹叶却依旧浓密青翠。枯叶落尽,新叶抽芽,非但不见丝毫凋败,反倒愈发生机盎然。

竹林中央的空地上,坐落着一座古朴的宅院。青木做门,茅草盖顶,院墙以杂石堆砌而成。门前没有镇宅神兽,左卧一黄犬,右系一雄鸡,门上挂一匾额,上书四字“鸡犬相闻”。

江饮秋等人到时,已有数架车马停泊此处,未见各家公子,只有仆从百无聊赖。锦帘椽舆、青骢骏骥,与眼前景致格格不入。

屋外未设石板道,刚下过一场春雨,落得满地泥泞。江饮秋皱着眉踩在黏腻的地上,嫌弃地擦去靴面沾上的泥点,好气又好笑:

“司空大人当真好雅致,这哪是朝廷命官的府邸,倒真像农家小院了。”

凌易峥从包裹里翻出请帖:“帖上说春评宴于碧竹山庄举行,这小别院不过是个幌子。”

“啧,多此一举。”江饮秋嫌弃地咕哝。

谈话间,院落大门被人推开,一个打扮考究的老者满脸堆笑地从门内走出,身后还跟了两个低眉顺眼的

见了江饮秋二人,他恭敬行礼:

“老奴司空府管家于喜,见过二位公子。不知二位公子,可有拜帖?”

江饮秋回了礼,从凌易峥手中接过请帖,躬身递给于喜:“劳烦于管家过目。”

于喜眼睛笑眯作一条缝,打开请帖歪着脑袋看了半晌。

江饮秋清晰地看见,这老头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稀疏的眉毛却愈凑愈紧,眼角层叠的皱纹挤作一团,整个人的神情显出掩不住的失望。

“江家……啧啧,江家啊……”

于喜咋着口水低声念叨半天,抬起头来时,脸上那谄媚的笑容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古怪模样。

他将帖子递还江饮秋:“不好意思啊江公子,司空大人有令,随侍不得进入。”

于喜的反应转变太过明显,这话十有**是刁难。

江饮秋与凌易峥对视一眼。后者心领神会,从怀中摸出一只钱袋走上去:

“于管家,在下并非随侍,家父乃六品校尉,从江将军麾下。在下一直崇慕司空大人,如今有机会拜见大人英姿,实在不愿错过,幸得江将军首肯,才得以跟来。所以就麻烦管家,通融通融。”

他说着,把钱袋往前递了递。孰料,于喜只是瞥了一眼,便将凌易峥的手毫不留情地拍开,钱袋也锒铛落地。

“江大人首肯有何用,得司空大人允许才行!”

于喜对着手背涨红满脸愤然的凌易峥冷笑。他踢了踢地上的钱袋,一脚踩了上去。

“若是每一位赴宴的公子都如二位一般,这司空府的规矩岂不是形同虚设?我奉劝江公子,若怀着这种小心思,就不要入府啦。在老头子这里一切好说,可若是在司空大人面前您还如此行事的话,那真是……”

于喜捻着胡须抻起长腔:

“丢了整个家族的脸哟,这江家……啧啧,京城世家,百年大族,如今也落得如此,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哟——”

“你这奴才好生放肆,我之所为,与江家何干!”

于喜的态度实在过于鄙薄,更是直接上升到了整个江家。饶是凌易峥知道自己不占理,却也气得青筋暴露,呵斥着上前理论。

江饮秋见状连忙把他拽到一边去,对于喜赔笑:

“老管家,他这人就这样的性子,您别在意,别在意。”

于喜嗤笑:

“校尉家的公子,脾气都这般大?哼,真当我没见过贵人了。还是速速回家去,别等我禀报司空大人,否则有你们好看的!”

“你这厮——”

“好了我的凌公子,你就少说两句吧!”

江饮秋头疼,平时看着挺冷静的人怎么一发火就这熊脾气,几头牛都拽不回来。

唉,果真是个拜大夫不礼小人的主。

凌易峥被他拖着走到那车边,嘴里依然不罢休:

“我就是来气!不过是个奴才,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江家公子面前他也敢如此张狂,若换成别人,岂不是尾巴都要翘到天上?”

“罢了罢了,终归是我们不对在先,人家也是按规矩办事。”江饮秋揉揉眉心,“硬要说的话,就怪这请帖给的太少,一户只给一张吧。”

“等等,你说什么?”

凌易峥猛然甩开他,眼神锐利。

“啊……我说请帖一户一张。”

“哼,我就知道那遭瘟的鳏夫不安好心,装出那副假清高的嘴脸!”

凌易峥脸上浮现出异样的兴奋。他拉过江饮秋,指着他周围的车马:“你看!”

江饮秋有些疑惑地张望:“这车又怎的……诶?”

院前停着各式车马数十余架,其马匹、轿厢装饰、帘上纹样各不相同,一眼望去眼花缭乱,教人不愿再多看。

但若是细细打量便能发现,有几架规制完全一致的马车交错混杂其中。

江饮秋眯起眼默数,几次都晃了眼。还欲尝试时,凌易峥打断了他:

“统共八架,是高家的马车。”

江饮秋愕然:“高家?你怎么知道?”

“轴衡辕銮都刻了‘高’字,仆役打扮也明显出自一家。”凌易峥勾起唇角,“我这双眼,好过世上所有的窥筩。”

他话音一顿,复嘲讽道:

“帖子一户一张,一帖一名。我倒是好奇,这高家公子若不是三头六臂,怎会需要八架车马送行,定是带上了府中随侍或同族兄弟!”

江饮秋表示无比赞同。他收回目光,眼神里攀上一抹寒霜:

“高氏兄妹三人,其中高太后深居内宫,高将军至今未娶。余下的只有那荒淫无度的高千户,仗着兄姊的威风整日欺男霸女横征暴敛,养的那个好儿子也算恶名昭彰。想来这回少不了他的手笔。”

“呵,高家如何我不好评判,但是——”

凌易峥脸上笑意更甚,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那个阳奉阴违的狗奴才,小爷我非得给他上一课!”

感谢宝宝们捉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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