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再次折返回院门前。此时大门紧闭,于喜和两名婢女早已不见踪影。
但与之一同不见的,还有先前落在地上的钱袋。
江饮秋与凌易峥交换了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凌易峥将手搭在腰间佩刀上,疾步上前,将木门拍得震天响。
破旧的门不堪重负,簌簌抖落尘土,连带着整个院墙都在颤抖,吓得狗吠不已,鸡张皇扑腾。
这么拍了好一会儿,屋内也没有开门的意思。江饮秋蹙眉,唯恐凌易峥拍坏了那门,上前劝阻。
他拨开凌易峥,清了清嗓子,冲院内喊道:
“司空府果真是好大的排场,请人赴宴非但闭门谢客,反倒放条疯狗在外面见了人便咬!诶哟我的这条腿,怕不是被这条疯狗咬断了!”
屋内依旧沉寂,但江饮秋隐隐听见有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缓缓靠近。
他给凌易峥递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悄声抽出刀来靠到门边。江饮秋则干脆蹲在地上,抱着一条腿哀嚎。
“吱呀——”木门被人推开一条缝,一个婢女小心地探出半张脸来向外张望。
然而,她看到的并非是那位受伤的公子,而是闪着寒光的锋刃。
凌易峥眼疾手快,直接扣住敞开的门扉,猛然抬腿把门踹开。与此同时,手中佩刀也指向婢女的胸膛:
“把你家管事的给我喊出来,快点!”
婢女吓得花容失色,哪敢拒绝,惊声尖叫着跑回屋中。
不多时,满脸怒容的于喜便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甫一出门,他就看到甩着长刀吹口哨的凌易峥,眼中划过一丝恐惧。
“你,你在做什么!这里可是司空大人府前,你……你怎敢,怎敢擅动刀剑!”
大约是想到司空大人,于喜逐渐硬气了起来,腆着肥胖的肚腩骂得唾沫横飞:
“你们等着,我这就去禀报司空大人,让他知道江家子是什么德行,让你一辈子进不了官场!”
江饮秋站起来,含笑负手而立:
“于管家,莫要动怒啊,你且看看这刀。”
于管家下意识侧目看去。恰在此时,凌易峥猛然把刀扬起,对着眼前人狠狠劈下!
于管家被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浑身冷汗直冒。他死死闭着眼睛,感觉到泪水混着汗液淌下,身体的某处似乎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沦为一团废肉。
然而等了半天,意料中到疼痛也没有到来。他这才颤抖着睁开眼,看见凌易峥手中的刀停留在距他数寸的位置,而正对着他的刀锋,足有一指宽厚。
是把未开刃的钝刀。
“呀,于管家,您怎么坐到地上了?”
凌易峥俯下身,笑得不怀好意。
“这不过是演武用的刀罢了。”
于喜吓得六神无主,发现被愚弄后登时恼羞成怒:
“我管你那是什么刀,这里可是司空府邸!如此随意持刀劈砍,你当真不把司空大人放在眼里!”
“于管家此言差矣,这请帖上分明写着参加演武者可自带演练兵器,怎的就算冒犯司空大人了?”
江饮秋笑着走上前,把请帖在于喜羞愤涨红的面前晃了晃。
于喜感觉自己一张老脸被眼前两个小兔崽子狠狠踩在地上,恨得咬牙切齿:
“……我管你帖子上怎么写的!司空大人不在,此处便是我说了算!你们若是再得寸进尺,小心祸累家人。”
“哈,一奴才都敢威胁朝廷命官的亲眷了!偌大的司空府,竟养出你这条拜高踩低的狗!”
凌易峥剑眉高竖,双目圆瞪,一声怒喝自他胸中迸出。
他长臂一抡,刀背朝下重重劈在于喜腿窝。后者痛呼一声,双膝酸软触地,脸狠狠磕在泥土地上,沾了满身污秽,模样好不滑稽。
江饮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故意端起贵家公子的架势,语气低沉道:
“于管家,我且问你。你说此地由你全权管理,可是代行司空大人的意志?”
于喜从土里抬起脸,恨得呲牙咧嘴,鼻血顺着他嘴巴开合流到了门牙上:
“……是!你们打我,就是打司空大人的脸!臭小子,你们给我……”
“闭嘴!狗奴才,你多说一句话,我就拔你一颗牙!”
凌易峥把刀杵进地里,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这到底谁才是恶人?
江饮秋无奈,这小子也太入戏了。
他轻咳一声,示意凌易峥收着点,一面慢悠悠地问:
“哦,既然如此,我敢问管家一句:给高家的公子大开天窗,许随侍入府伺候,也是司空大人的意思?”
此言一出,方才还盛气凌人的于喜霎时成了霜打的茄子,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凌易峥冷笑,一脚踢在他肩膀上:“说话啊,刚才不是很能说吗,这就哑巴了?”
“没,我没什么好说的!”
于喜有些结巴,但很快他便想到了什么,态度又横起来。
“哼,什么开天窗,分明是你们自己想要贿赂我老头不成开始乱泼脏水!有本事、有本事你把高家的人喊来,你问问他们我有没有?”
高家如今风头正盛,寻常家族唯恐避之不及,自然不敢轻易招惹。
于喜得意洋洋,以为搬出高家就可扳回一筹。不料,眼前的少年却嗤笑一声:
“呵,一丘之貉自然会互相包庇,老头,你当我傻不成?”
江饮秋对着大门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凌易峥望去,心下了然。
他冲着一名正扒着门偷听的婢女快步走去,后者见势不妙正想跑,却被凌易峥一把捉住袖摆。
“告诉我,这老头有没有私收贿赂?”
“这……奴婢不知……”
“当真不知还是不敢说?”
“……”
婢女低下头,不动声色地瞥了跪在地上的于喜一眼,抿了抿唇,意思再明显不过。
江饮秋打量着她,心道这女子不简单。遇到这种麻烦事,非但没有哭喊吵闹,反而镇定地观察形势。
比起所谓“不敢说”,她或许更在乎不说与说何者更有利。眉眼低垂,却掩不住满心算计。
但是,那又如何?
“姑娘,你但说无妨。我江家百年大族,我父更是四品京官,这老头对我不敬便罢了,竟还敢拿我族人相威胁!”
江饮秋神情不屑,仿佛脚边跪着的是堆臭不可闻的污物,一个眼神都懒得给。
“这笔帐,我早晚要跟司空大人讨清楚。若司空大人不忍处置,我便要我父启奏圣上,请明君决断!”
“你,你敢!你江家现在什么地位谁不知道,你什么资格狂……啊!!”
于喜话没说完就被凌易峥摁着头撞在了地上,未出口的话悉数化为惨叫。再抬起头时,两颗外呲的大门牙已经无影无踪,只有两个空荡荡的窟窿。
“江家地位如何轮不着你一个下人评判。至于我敢不敢……哈哈。”
江饮秋朗声大笑:
“我在边疆斩杀匈奴三千,大小战事亦未曾言怕!莫说告你,纵然杀你又有何惧?”
三千当然是没有的,但江饮秋也的确随父兄上过战场斩过敌将,一席话说出来脸不红心不跳,还真唬住了于喜和那名侍女。
毕竟,江家再如何衰落,也改变不了江将军曾在短短一年间平西戎制北狄,令外族退却三千里而不敢进的事实。
见于喜浑身颤若筛糠,那婢女眼里闪过一抹快意。江饮秋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进一步追问:
“所以姑娘,你不必怕他,尽管说就是。”
他以为自己这番话已经足够有力,得到婢女的证言十拿九稳。
然而,在他和凌易峥期待的目光下,婢女缓缓露出一个笑,然后摇了摇头。
空气瞬间凝滞。
江饮秋委实不解。于喜的倒台已成定局,这姑娘为何还不愿作证?
他张张嘴,正欲追问,婢女却快他一步,把食指靠在唇边示意噤声。她樱唇张合,虽未出声,却摆出了几个清晰的口型:
“少年心气。”
还没等江饮秋反应过来,婢女便突然后撤一步,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恐惧的哭腔:
“奴婢隐月,拜见林尚书!”
什么?
寒意沿着江饮秋的背脊一路攀上,最终在他头顶炸开!他僵硬地转过头去,这才发现一名身量高挑的青年正伫立在他身后不远处。
——当朝尚书、司空挚友,林枫臻!
这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何全然没有听见车马声!
江饮秋吞了口口水,竭力稳住身形,尽可能冷静地伏身下拜:
“小民江饮秋,见过尚书大人。”
“小民凌易峥……”
林枫臻并未作声,挥手示意随从退下,阔步走向趴在地上呜咽不已的于喜,面色冷若冰霜:
“本官在几里外便能听见尔等喧闹,司空宅邸外都敢如此吵闹,成何体统?”
“呜……林大人,林大人做主!”于喜仿佛见到了救星,用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抓住林枫臻衣摆,一把鼻涕一把泪。
“这位江公子非要带随从进院,老奴按照主人命令阻拦,他们不服就大打出手……我,我的牙都被他们活生生拔掉了啊……”
切,真能胡扯,他那两颗牙早就是假的了,否则说话能不漏风?
江饮秋当然不愿任凭这老贼胡说,但林枫臻不发话,他也没资格开口,只能听着这老头胡说八道,整个人憋屈的不行。
林枫臻叹了口气,召来人把于喜从地上搀扶起来。他转过身,两道冰冷的视线落在江饮秋身上:
“江公子,于管家所言可是事实?”
江饮秋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痛骂于喜一顿的冲动:
“回大人的话,并非全部属实!小民确是想带朋友进去不假,但被于管家阻拦后便不再强求。之所以动手,一是因其口出狂言冒犯我族人,二是因为其私收贿赂,擅行便宜之事,望大人明察!”
“你二人争执,本官无暇评判,只是私收贿赂之事……”林枫臻略一停顿,“你可有证据?”
“这……”
江饮秋回头望向院子。果不其然,几人动静太大,引起了院中仆人的警觉,那几架高家的马车早已不知所踪。
眼下能指望的,就是有这个婢女了,但她似乎并不愿意……
“大人,奴婢可以为证。”
少女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江饮秋的思绪。
他愕然回首,发现方才还面露微笑的婢女隐月,此刻已经哭的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奴婢……奴婢亲眼看见于管家收了几位公子的钱囊。虽然只有一张请帖,可还是放了他们八人进去……于大人还警告奴婢,如果敢说出去,就,就……”
“就怎样?”林枫臻双眉绞紧,语气迫切。
隐月啜泣着解开胸口盘口,一大片青紫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于喜他就要杀了我!我素有心症,挨了这一脚,差点吐血而亡!如今奴婢拼死相告,就是怕再忍下去真的会被他活活打死!求大人,求大人救我!”
这一席话配上她楚楚可怜的表情,当真能使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在场众人无不动容——除了江饮秋和凌易峥。
这态度转变也太快了!
不过很显然,林枫臻并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对劲。他面露不忍,口中不住喃喃:
“司空府中怎会有如此之事?”
于喜在一旁终究按捺不住,扯着嗓子大喊起来:
“林大人,你别听这贱人胡说!她分明是跟那两人串通好了,挟私报复!隐月!你个狗崽子,口口声声说老子收人家钱,你倒是说我收了谁的钱!有本事,把他们找来对峙啊!”
又来这套!
听到这混账用如此粗鄙的词辱骂一个姑娘,江饮秋再也忍耐不住,心头大火熊熊燃起,果断开口:
“大人,就是那高……”
“奴婢的确不知道到底是谁家的公子!”
隐月突然哭喊起来,尖锐的声音把江饮秋的话完全盖过:
“奴婢……奴婢自小在深宅长大,并不认得京城中有哪些公子,但……”
她蓦然抬起头,凉凉地瞥了于喜一眼:
“于管家,那些个钱囊,是奴婢帮您收着的。林大人根据上面的纹绣,大概可以辨出究竟是哪家公子。”
于喜登时瞠目结舌。他怎么,怎么忘了这么简单的东西!
“不,不,林大人,您听我说……”
“不必再说了!”林枫臻一挥袍袖,厉声命令道,“来人,根据隐月姑娘的指示,搜屋!再传随行医官,给姑娘医伤。”
隐月一双明眸蓄满晶莹泪水,感恩戴德道:
“多谢林大人照拂,奴婢感激不尽!”
林枫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
“你今日能站出来揭发他的恶行,乃是大功一件,这些都是你应得的。待我告知你们掌事,必不会薄待你。”
“奴婢谢大人恩典!”
隐月含泪叩首。末了,她侧目看向立在一旁的江饮秋二人,补充道:
“大人,江公子他们也是为了我仗义出手,烦请大人莫要责怪。”
“既为义举,岂能责怪。”林枫臻看向江饮秋,轻轻颔首,“到底是江家子,不辱你父之名。”
“呃……多谢大人。”
江饮秋脸色通红。哪有什么仗义出手,全是隐月姑娘张口闭口。
第一次被尚书大人夸奖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委实是……受之有愧。
“大人,找到了。”
一名侍从手捧一个大布兜从屋里跑出。布兜解开,露出各式各样十几只钱囊。
江饮秋咂舌:看来跟自己一样的偷奸耍滑之辈真不算少。
这时,凌易峥凑到他身边,压低声音不安道:
“坏了,刚才那个老头把我们的钱囊也捡走了,会不会……”
江饮秋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差点喊出声:
“我去,你大爷的怎么不早说?”
“我也刚刚想起来啊!”
好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江饮秋只觉头痛欲裂,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看着钱袋被一只只翻开,几个仆从依次记下纹样,江饮秋逐渐幻视画本子里判官翻生死簿的样子。
天杀的,能不能给他一个痛快!
“大人,全部的都在这里了。”仆从把纹样簿递给林枫臻。
林枫臻从上到下扫视一遍,冷笑:
“呵,高氏、张氏、柳氏、戚氏,到底是名门世家,竟做出这种下作勾当来!”
他把簿子摔到地上,不愿多看那堆金银一眼:
“劳烦诸君了,今日之事我会悉数禀报司空,绝不姑息!”
于喜闻言,双目无神地瘫倒在地上,三魂七魄散了个干净,整个人都苍老了一圈。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挣扎着想要拖人下水:
“等……等等大人,还有江……江家啊,这两个小子也给我好处了!”
“本官并没有看到。”林枫臻背对着他,十分不耐,“于管家,念你为司空府操劳半生,本官不愿为难你,但你也莫要如此下作!”
言毕,快步离去。留下于喜瑟缩在原地,被掏空了一般。
江饮秋和凌易峥面面相觑,十分惊异:莫非于喜没有捡走那钱囊?
正不解时,隐月走到他们身边,笑意盈盈,全然不见刚才委屈的模样:
“终于治了这老畜生,真是痛快!对我非打即骂还屡次轻薄,林大人这般还是便宜了他!”
“隐月姑娘,你的伤……”
“唔,这个么,没事,我身子好得很,养两天就褪啦。”
隐月眨眨眼,从袖中摸出什么东西塞到江饮秋怀里:
“揣好你的东西,公子,下次可就不一定这么好运了。”
江饮秋伸手去摸,不出所料,是那个钱袋。
“莫与他人为敌,莫与他人情密,莫要……偷奸耍滑,想些旁门左道。”
隐月笑着俯身行礼。
“江公子,少年心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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