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我去了诣然画室,他已经开始让我独立临摹一些作品,今天的作业是董其昌的山水册。
我画着画着却不自觉开始画一座院子,黑白的月门和站在庭院中间的女人。
我曾经想为谢君玉画一幅相,先画的却是我那疯疯癫癫的二姨。
她站在我床前的眼神既恐怖又悲伤,好像那张床上躺着的不是我和谢君玉,而是她那个装在棺材里从后门抬出去的孩子。
“你还在学校门口等谢君玉吗?”有人在寂静的画室里开了口。
环香香仍然坐在我右侧的老位置,她最近开始准备艺考,却依然没有放弃追求谢君玉。
她的执着让我不解,已经被明确拒绝还能坚持下去,我不知道该评价她是愚蠢还是勇敢。
“当然等啊。”
环香香回答地没有一丝犹豫,脸上也多了几分得意,“我说了我不会放弃的,而且他态度已经变了一点欸,最近开始和我说话了。”
“我说嘛。”女孩捂着嘴,“男生很难抵抗你这一款的,要是他坚持当唐僧,和他睡一觉就好啦!”
她们大我好几岁,话题也大胆直白。
而我在一旁用粉色颜料描摹着杜丽娘的衣裙,在那一瞬间心头涌上的居然是无边的愤怒和茫然。
“别说啦,谢江徵还在呢。”
环香香后知后觉有点害羞,她指了指我,终归顾及上次谢君玉让她道歉的事情。
她的朋友却不以为意,笑嘻嘻的,“谢江徵,环姐给你当嫂子好不好?”
杜丽娘的裙摆染成浓重的粉,游园惊梦的蝴蝶是黑白的线条。
我把毛笔在水桶里洗了洗,搅出一片混沌的污水。
或许她也没想到窝囊的我会在那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下一刻我站起身,把洗笔筒里的脏水全部泼在了她们的身上。
我和谢淑梅一样发了疯。
蒋婉青焦头烂额地赶来了画室。
我对她很抱歉,毕竟谢家还在收拾谢淑梅的烂摊子,她又要来收拾我的残局。
钱诣然从我站起来开始就目睹了全程,虽然他没有听到我们的对话,但他和蒋婉青都坚持让我道歉。
而我坐在那儿,看着画上的杜丽娘,一言不发。
环香香和那个叫邵文颖的女孩一身狼藉地站在墙边,愤怒地看着我。
蒋婉青最终败下阵来,她对钱诣然道,“家里最近出了不少事,孩子有点吓到了,我替江徴道歉,你看这俩姑娘的衣服多少钱?阿姨给你们赔。”
钱诣然也听说了我家的事情,他喊蒋婉青来就是怕我再闹出什么动静。
现在有个台阶下,他乐得赶紧解决。
“江徴家最近出了不少事,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做事都冲动,难免有小摩擦,阿姨给你们赔礼道歉了,也就算了吧,啊?”
钱诣然试图把台阶递给环香香和邵文颖。
邵文颖抓着她还在滴黑水的裙摆,显然不想就此了事,她怒气冲冲地往前走了一步。
我猜她是想推我或是给我一耳光。
但在我们眼神交汇的那一刻,她退回了墙边然后不说话了。
我想我那时的眼神一定跟要杀人差不多。
她们冒犯了谢君玉,冒犯了我连春梦惊醒都要躲着的谢君玉。
甚至幻想着要从我身边夺走他。
“那我们先回家。”蒋婉青已经和钱诣然打好了招呼。
她把几张粉色钞票交给了环香香,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低声道,“江徴,今天先回去。”
我默不作声地收起了画板和上面的谢淑梅跟着她回家。
在走出画室的那一刻,我听到邵文颖在我身后骂了一句,“神经病。”
蒋婉青很疲惫,她载我回去的路上对我说,“以后不要这样了。”
我靠在副驾驶看着夜幕下流光璀璨的苏州城,答非所问。
“二姨的孩子是不是死在我的房间里?”
蒋婉青似乎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她还是安稳地开着车,“小孩子不要管大人这些事。”
“我的床是外婆的陪嫁,外婆死在上面,二姨的孩子是不是也死在上面?”
我犯了癔症似的追问蒋婉青,哪怕她并没有什么过错。
身为我的小外婆,她已经仁至义尽。
“谢江徴!”
她语气终于变强硬,握住方向盘的手轻微颤抖,“外公年纪大了,二姨身子不好今早刚住院,你哥哥明年就要高考,这个时候就不要闹脾气了好吗?”
我鲜少见到她这副样子,几乎下意识答应,“好。”
蒋婉青似乎也意识到家里的事变故与我一个小孩无关,她深吸一口气对我道歉。
“对不起,阿姨不是故意凶你,只是最近家里确实比较乱……你二姨她…好吧…你是个大孩子了,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但你必须答应不要在你二姨面前提什么孩子不孩子,好吗?”
蒋婉青还是败下阵来。
她怕了我,怕我不懂事拿这些问题去骚扰谢淑梅。
毫无疑问的,这些禁忌话题会让她的精神状况进一步恶化。
“那时候你和君玉还没出生,她在外头唱戏交了个男朋友,没结婚就有了孩子。”
蒋婉青止不住叹气,“后来肚子大了藏不住了才跟你外公外婆坦白,但那男的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你外公同意她留下孩子,但不同意结婚。你二姨偏不听要和人家私奔,果然,那人根本就没来。”
“她在火车站等了一夜,冻麻了,回来的时候早产,她家里的房间没收拾只好生在你外婆屋里,那个男孩生下来就憋死了。”
蒋婉青满足了我的好奇心,语带无奈,“然后她就疯了。”
我坐在副驾驶上看着逐渐逼近的南石皮巷,手心一阵冰凉。
“你要是怕的话,改明儿给你换个床。”
蒋婉青对我还是有些许愧疚,“不过家里就这么几个院子,房间要换只能和你二姨换,就怕她疯的更厉害。”
“不用。”我呆坐在副驾驶上,断然拒绝了她。
我不想换床,也不想换房间。
尽管她刚才的一席话再次证明了这个家没有人真正在意我的看法。
我住着死过人的房间,睡着死过人的床又怎样?我害怕又怎么样?
起码我还有谢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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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君玉被我按在窗棂上接吻。
年久失修的木刺戳进我的手指,划伤皮肉,我却没有移开。只是在疼痛中啃咬他的嘴唇,抚摸他修剪利落的鬓发,最后在满屋寂寂的暗黄色灯光下看着他的脸。
“别怕。”
谢君玉全程没有反抗,而是以一种予取予夺的姿态站着。
他环住我,轻轻拍着我的背顺气,“我不会谈恋爱的。”
我趴在他肩上,和盘托出今天在诣然画室发生的事,带着点赌气的意思,“环香香说她要和你睡觉。”
“我不和她睡觉,也不和别人睡觉。”谢君玉向我保证。
我们身边就是外婆留下的那张雕花大床,兰草色的纱帐因为秋夜越过格窗的风微微晃动。
那本书虽然已经还给了顾亚萍,文字却始终没能从我的大脑里散去。
我曾在无数次掀开这道纱帐看见里面交缠的苏易道和李峤,看见五岁时哭泣的我,看见面色青紫已经断了气的婴儿......然后看见谢君玉。
他把我抱在怀里轻轻拍着,那些恐慌从四肢百骸中散去,只剩下淡而悠远的栀子香。
可我知道谢君玉有一天会离我而去。
顾亚萍兴奋地告诉我性取向是心之所向,敢于冲破世俗的爱才是真爱,我却认为这是一个天大的悖论。
我问她,既然是真爱,为什么世俗不认?为什么还需要冲破?既然是心之所向,又是谁规定这样是错?
顾亚萍答不上来,我也答不上来。
我只知道周围没有我和谢君玉这样的人。
男孩和女孩恋爱,男人和女人结婚,老头和老太太一起老去。
这是我见过的唯一的结局。
哪怕我找出无数谢君玉选择我的理由,也可以被环香香是个女孩这一点打败。
我仰起脸继续啄吻着谢君玉,抓着他的手往我的腰间和身下探去,试图让他解开我校服裤的腰带,试图让他知道环香香可以的,我也可以。
尽管我知道这样做是错的,尽管我害怕到发抖,也知道顾亚萍那本书描述的第一次有多疼。
但我没有停下,带着献身意味孤注一掷地带着谢君玉的手在皮肤上游走。
“谢江徵。”谢君玉突然推开了我。
他嘴巴红了,眼睛也红了。
我呆滞地站在原地,唇上触感未退,能看出他的极力忍耐和拒绝。
“你不要这样。”谢君玉实在是太聪明,他几乎一眼就看出了我恐慌的症结。
所以他重新把我抱在了怀里,像小时候那样拍着,“你还没长大,不可以做这些明白吗?我答应你不会早恋,你也不许再这样。”
“你等等我好不好?等我们都高考完,走到没人知道的地方,我给你一个家好不好?”
这是谢君玉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及有关“将来”的话题。
他知道我只是想要一个家。
一个父亲没有因为可笑的理由抛弃我,母亲没有远走他乡,外公外婆真心疼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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