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谢劲松请人在我的房门上装了把锁,换掉了那只来自上个世纪一推就掉的木头插销。

他站在门前对我说,“小徵,以后晚上睡觉把门锁好。你二姨好多了,不会再吓你了。”

我透过连廊尽头的月门看向谢淑梅的院子,“嗯”了一声,没有拆穿他话里的前后矛盾。

谢淑梅今早已经被谢劲松从医院送回来了,但琢漪记没有再响起那种幽怨的昆曲声。

一门之隔,我看见谢淑梅搬了张藤椅坐在黑白的院墙下,手搭在驼色的披巾上,那里贴着块医用胶布遮住了大大小小的针眼。

她在这个深秋毫无预兆地瘦了下去,双颊干枯像是被藏在园子里的精怪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

那双眼睛却黑而明亮,神采奕奕地盯着院子里的某一处,就算我走到她身边也没有察觉。

“二姨。”

谢劲松走后,我去了她的院子,喊了一声。

听完蒋婉青的解释后我其实没那么怕谢淑梅了。

我知道那一夜她其实没有恶意,也不想伤害我和谢君玉。

她滑稽的装扮和落下的眼泪都是为了那个从后门用棺材抬出去的孩子。

谢淑梅现在应该是正常的。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中平静无波,如稻草一样的头发扫在脸上,遮住了曾经风华绝代的侧脸。

我没有要违背蒋婉青叮嘱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谢淑梅可怜。

跟我一样可怜。

“江徵。”谢淑梅朝我勾了勾嘴角。

她没有扮上杜丽娘,唇色却依然嫣红。喊完我的名字后,她又看向刚才的地方,慢慢道,“姨不是故意吓唬你的,姨就是想到了你哥哥。”

我知道她说的不是谢君玉,而是她的孩子。

那个比我和谢君玉大几岁,却没能平安长大的孩子。

我忽然觉得谢劲松和谢琅对她也没那么好。谢淑梅每每犯病都会被送去医院打上无数奇奇怪怪的药,却从没人好好坐下听她说过一字半句。

大家默认谢淑梅是个疯子,而她的话也是疯话。

她或许只是想找人倾诉而已。

于是我搬来板凳依着她坐好,顺着她的视线扑捉到了探进墙围的一抹黄。

那是南石皮巷里随处可见的四季桂,我与谢君玉初见时的那种。

一枝萌发着花苞的枝桠越过了黑瓦白墙,像一张宣纸被点上了嫩黄的颜料。

我很确信去年这片墙还是空白的,谢琅也没在琢漪记种下任何一棵桂花树。

可惜就算是刻意隐藏起来的故事,疯走的时间也会留下一些马脚。

四季桂是秋冬来临的信号,是杜丽娘梦醒的预兆。

“他刚生下来就被我妈抱走了,我看都没看见。”

谢淑梅靠着藤椅,回忆着当年,“我说我肚子疼。求爸爸妈妈送我去医院,他们不同意,说没结婚医院不收,就让我在家里生。我没办法,那时候走都走不动了,只好在家里生,好不容易生下来了,又告诉我死了。”

“我下面还流着血呢,爬到我妈房里找她,她跟我说别念了,养好了身体找个好人家,还能有孩子......”

“我爸也说...他说那男的不是个东西,他的儿子肯定也不是东西,死了就死了吧。”

“可那是我的孩子啊。”谢淑梅看着墙上的四季桂,风吹得她枯草一样的头发黏在眼睛上,声音很轻道,“那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我托着脸坐在板凳上,看着她抚摸自己平坦的小腹,絮絮叨叨地说着。

谢淑梅没有假设如果当初送她去了医院,我的哥哥能不能活;也没有假设我的外公外婆当初大发慈悲让她结婚,会不会有个好的结果,只是一遍一遍重复着“她的孩子”。

我忽然有点羡慕那个出生在深秋又亡于深秋的哥哥。

起码在他去世这么多年以后,他的母亲还对他念念不忘,而谢淑兰已经快小半年没有联系过我了。

我埋下头看着青石板缝隙里的野草,多少能猜到当初谢琅一意让陈守明入赘的原因。

谢淑梅的疯是琢漪记的禁忌,是谢琅旧年里被扯碎的面子。

他不愿意再看到类似丑闻的发生,所以他要牢牢地把谢淑兰抓在手里。

谢淑兰也确实没有谢淑梅的本事和胆量。

她无所事事,庸庸碌碌,陈守明出身微末,无依无靠。

当初他们的结合在谢琅心里是完美无缺的,但谢琅忽略了乌龟王八蛋也有爬上岸的一天。

陈守明用一种恶俗的陈规挑战了谢家的权威,最后导致了这段完美婚姻分崩离析。

留下了一个被所有人视作累赘的我。

“江徵,你说他过得好不好?”

她停止了絮叨,眼睛却依然没有从桂花上移开。

我低着头想谢淑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人死了以后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

“江徵,你过得好不好?”

谢淑梅突然又问,她抬起手像谢君玉习惯的那样摸了摸我的头发,倏而又叹气,“没爹没妈的,怎么会好呢?”

她像是在说我,又像是在说我死去的哥哥。

我忽然开始盯着墙上的桂花发抖,像是有什么悲伤到极致的情绪即将破土而出。

然后我坚定地告诉谢淑梅,“我有谢君玉。”

谢淑梅愣了一下,她似乎没听懂我为什么突然提到谢君玉。

我迎着她的目光又强调了一遍,“我过得很好,我有谢君玉。”

/

我开始着手画谢君玉的画像,却始终难得要领。

那枝越墙而过的桂花不仅是谢淑梅的催命符,也是我的催命符。

我开始焦躁不安,开始害怕谢君玉离开的日子到来。尽管他在琢漪记无数个深夜向我保证会给我一个将来,会永远留在我身边。

可是一切就跟我向顾亚萍提出的真爱悖论一样,承诺如果一定会发生的话又为什么需要承诺?

我问谢君玉,而他回答不上来。

每次他对我讲不通以后就会站在梨木案前,露出一种无力的神情。

每到这时,我又会心软地冲上去抱着他道歉。

久而久之,我们都身心俱疲。

谢君玉离高考越来越近,谢劲松和谭若清偶尔回来在饭桌上也提到给他报了不少补习班和竞赛班。

他的疲态一日重于一日。

终于在寒假放假以前,我站在房间里对他说你回浙江找你爸妈吧,过年再说,我不想打扰你复习。

谢君玉正在练琴,闻言他停了指尖的动作,坐在案边,眼神空洞茫然。

他没有回答好与不好,后两天依然默不作声地来到我的房间。

我们沉默地写作业,沉默地准备各自的期末考,最后沉默地睡在一张床上等着第二天天亮。

终于谢君玉不再过来,他去找了谢劲松和谭若清,把我一个留在了空荡荡的琢漪记。

我去谢琅仓库里找了一只恒温恒湿箱,擦掉了古琴上的薄灰,然后把它放在了房间我一眼能看见的角落,转而在梨木桌上铺上了画纸。

人不是永恒的,但画是。

谢君玉不是永恒的,但我眼里的谢君玉是。

我开始回忆我们之间的所有,回忆这座园子里谢君玉的一举一动,然后一笔一划地在纸上留下痕迹。

可我画不出来。

他的面容总是模糊又清晰,像是琢漪记的一阵夜风。

我画废了无数张纸,最后不得不放弃。

只能听着谢淑梅疯疯癫癫的唱戏声发呆。

她又回到了那种时好时坏的状态,好的是她不再吓唬我,坏的是她不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

四季桂彻底开花那天是个大晴天,她喊我去她的院子里,帮她把从前在昆剧院的戏服都挂起来曝晒。

梅雨季过后这些衣服虽然没有发霉,但总有些不好闻的味道,粉的,红的,青的,白的全部挂在了白墙下,染上桂花香。

谢淑梅兴奋地从房间里跑出来,头上带着一顶落了灰的状元冠站在院子里。

“江徵,姨给你唱女驸马!”

她在院子里站定,摆出个英气十足的姿势,一如当年昆剧院放出谢淑梅三个字引得万人空巷时的美丽。

而我抓着杜丽娘的粉衣水袖站在桂花下,当她唯一的观众。

南石皮巷提起谢淑梅多数都是一句漂亮疯子,也有叹惋她是个百年难见的全才。

四五岁就能唱闺门旦,后来又学了生,越剧黄梅戏都唱得好,十几岁就公派去国外演过戏。

谢淑梅在二十平的小院子里迈着步,唱着词儿,好像这于她而言跟吃饭喝水一样轻松简单。

她顾盼生辉,神采飞扬,只是她走不出琢漪记,除了我以外也没人再来听她唱一曲。

出乎意料的,年前我考了个还算不错的期末成绩,蒋婉青替谢琅剥着甜柑,笑着给了我一点零花钱当作奖赏,并允许我去街上买一些平时不让吃的零嘴。

我攥着票子回了房间时,隔壁的唱词还没停,心事重重的关头居然撞见了很久没来见我的谢君玉。

他还是以前那副样子站在门口,眼睛很深,看不到底。

即便是深秋,他依然用着栀子香,驱散了园子里的一点阴寒湿冷。

谢君玉不懂我前段时间恼羞成怒的原因,但他还是向我低头道歉。

“谢江徵,别这样,别生我的气。”

各种埋伏笔埋坑埋细节,预感最后会被打死......会更的,这篇不长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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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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