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宫闱之事君宁了解不多,沉默多时的滕御籍开口道:“当时你还没出生,但我已经记事了,这些传闻多少我也知道些。天子域与其他诸侯国风俗不同,男子当家,可纳妾,立长不立嫡,这也是为了保证传嗣绵延。在当今天子安陵信仪娶后前他就生下了第一位上王子,也就是景太子。”
“安陵云初。”大监缇兰感情复杂地接口。“主上唯一的子嗣,连生母名字都不被告知的太子。曾为诸国贵公子之首,九年前从云端跌落,被整个天下耻笑的男人,安陵云初。”她回头看向君宁。“你以为事不关己,却不晓得其实环环相扣,皆是因缘。比如,你真正的父族,以及——它因何倾覆。”
猛地攥紧拳头,不堪回首的往事仿若巨浪席卷而来。君宁并不如上辈子孤儿院中的姐妹般只为报仇活着,或者说,当登上高位后,她愈发不敢沉迷于个人私怨。然而这并不代表她忘了,更不代表她会让隐宗数百条人命死的不明不白。
这些年她反复思量,谜团却不减反增。比如,明明从不参与王权争斗的隐宗,为何偏偏覆灭于王军。当年凶手虽隐去了族徽,但军士的武器阵列毕竟与江湖人不可同日而语。比如,又有什么能让贵为武林魁斗近千年的隐宗长老们一夜反水。
但是,若不仅止于武林纷争。
如果牵涉到王权——
“那件事我并没直接参与,消息是多年布下的暗线汇报给我的。然而有件事我可以确定,这也是主上入天子后宫后,唯一告诉我的一个消息。北樊太女,千年隐宗的少主君宁——”红发绿眸的女子回过头,一字一句,似乎要将这个消息印在对方心里。“你的宗族,曾与安陵王室密不可分。你的血脉,曾与安陵王室紧密相连。若天子后裔无一幸存,隐宗宗主是唯一有资格继承天下共主之位的人选,甚至传说在久远的历史中,曾经就有出自隐宗的天子。大景的天下不会亡,因为有千年隐宗在背后支撑。谁要想覆了这江山,只要隐宗在,就绝无可能。”
“你是说,隐宗被灭门是因为……”
“你满门遭戮从不是因为江湖仇杀,而是因这群雄逐鹿!是权利!是乱世!是天命的必然!”
君宁感觉自己的牙齿格格作响,九年前被鲜血染遍,又被大火焚毁的她的家似乎再次出现在眼前。满地血泥残肢,属于熟悉的,每个都能叫出名字,共同欢笑过的门人。潺潺红溪,属于她的外祖,她两世以来第一个血脉相连的至亲。当年想到能造成隐宗一夜遭戮的原因,不堪的原因……她曾经以为再也无法从山上那个狭窄的密道里站起来。
“太女,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见你,所以才将此事告知于你。尧王虽然有参与,但绝不是唯一一个。政局混乱,有些仇人可能你还来不及知晓,就自有旁人帮你收了去,而有些人……”红发绿眼的女人神色复杂地看着君宁。“我幼年曾羡慕生在王族,从小锦衣玉食,权势滔天的女子,可此时却觉得王族恐怕是天下最不幸的人。即使有了过命的交情,即使互为信义,但中间横上了国家,却发现彼此其实是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外面已经隐隐传来嘈杂声还有兵士激斗的声音,缇兰揽住滕御籍的肩膀,扳下一个机关。石门隆隆地像一侧滑去。
尸山血海,行宫外一大群穿着平民衣物,却满身铁血之气的人正和王姬府私兵缠斗。姜无极纵马而来,援弓如月。嗡鸣声响,嗖嗖嗖三只重箭破空而去,箭无虚发,将几名扮成平民的军士串成蚂蚱。箭尚去势不减,一直将人带着飞了数尺,钉在地上。
莫名熟悉!
莫名心惊!
当年横跃青川峡的惊天一箭,竟在此处,在这血火滔天处再现。
“——主上!”
接到缇兰报信的荒玉早就等在暗道门口,见君宁出来忙迎上去。但他的主上却拨开他,踉跄地向前走,走向杀神般巨弓神力,无人可敌的姜无极。
“少拙!”
女人见她出来遥遥挥了挥手,王姬府私兵迅速在人群中清出道路。姜无极带着数匹骏马疾驰而来。
“少拙!”
君宁看着她在浓烟大火中模糊的身影,后退一步。
“……樊太女,你知道九年前,尧国派出围剿安陵隐宗的少年将军是谁吗?”
马上的女人一身烟尘,身上带了大小伤口。她还没到君宁面前就跳下马,双眼亮得仿佛将身后黑夜都映成白昼。
“是胡满姬啊。”缇兰低声叹了口气。“全天下唯一能拉开十石巨弓的神射手,尧王私军统领,藏于暗处,大隐于朝的尧国第一武将,王二十七女——姜无极。”
“——少拙你还好吗?”
一只强健的手臂搂上君宁脖子,女人身上的麝香味甚至透过烟尘和血腥,缭绕在这喧嚣的战场。姜无极满眼欢喜地望着九年前被自己满门尽屠,万里追杀的孤女,仿佛她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人。
“你带来的随从亲眷我已经让人送上路,只要出了昌城境内便安全了。少拙你放心,我会一直送你到樊尧边境。有‘人定’做保,母王不会出动正规军队。有我和我的私军在,就绝对能让你一路平安归国。”
“胡满姬,你……”口中苦涩,一切都如事实般摆在眼前,然而事实往往最为残酷。
她和姜无极的相识并不美好,姜无极绝对是个疯子,是个手上沾满鲜血,爱好诡异的恶棍。然而天下人都可以审判她,唯独自己不可以。在昌城五年,她托庇于姜无极名下多少次,在看不到的地方,姜无极又帮她挡过多少灾厄。权力面前,生死面前,她可曾背弃过她?
没有。
从没有。
虽然常对姜无极冷嘲热讽,但在心里,早对这名异国王姬记下一份友情,一份恩义。
然而,如今……
“……少拙,你为何这般看我?”对方长时间沉默不语,姜无极敏感地察觉事情有异。她心中慌乱了一下,难道自己不堪的心思被少拙发现了?“不论怎样,先……先离开此地再说。”
姜无极强笑着转移了话题,见到滕御籍和大监,她眉头跳了跳。
“……原来你们两个……”出于君宁的情面,姜无极勉强将难听的话咽回去。“总之快上路吧,闹到这步田地恐怕母王也容不下你们,正好趁此机会和少拙回北樊,或找个乡野之地……”
“我不走。”滕御籍平静地看着君宁。“这里,便是我孟樊君,滕御籍的归所了。阿拙……”将君宁的手握在掌心,男人自来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柔软的笑。“这一生我错过许多,悔过许多,能作为兄长留给你的,唯有这一句……身在王族,恩怨纠缠,孰是孰非,谁是亲谁是敌,就连上天都断不清。吾等立身于世,先是国家宗族,黎民苍生,然而其他那许多的爱恨情义,就且,随着自己本心吧……”
反手和兄长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君宁胸口猛地起伏几下,眼角泛起嫣红。静默片刻,她的目光转向大监缇兰。
“我会陪在御籍身边。”缇兰微笑着搂着滕御籍的肩。“一生只能遥遥相望,至少到最后,我要和他一起走,也只有我,和他一起走。太女,你不觉得,这辈子这样……也很好吗?”
火势凶猛,已经渐渐向此处蔓延。不消片刻整个行宫就将彻底化为火海,鬼神难救。
“……我必须问你几句话。”
有着琥珀色眼睛的年轻女子声音沙哑,滕御籍以为是关于她的身世,便转身避开了。姜无极看看四周,情势还在控制之内援军一时半会也赶不到,便也随她们去。君宁上前与大监缇兰低声交谈几句,大监悚然一惊,脸上神色莫测。她颤抖着,不可置信地向君宁后背伸出手,却僵在半空,最终又默默收了回去。
半晌,二人回到滕御籍身边。
“阿兄,你托付给我的,我定视之如命。”环住男子消瘦的肩背,君宁给了她的血亲最后一个拥抱。“即使有一天我死了,也会让滕氏子嗣照顾好他。樊国是他的家,他会带着你的那份骨血,一起回家。”
闭上眼,滕御籍点点头。
三十年跌跌撞撞,他爱过恨过骄傲过屈辱过。
如今听到这一句。
这一生,他觉得已经足够圆满——再没什么可求的了。
翻身上马,君宁负着熟睡中的小儿,伴着着隆隆马蹄声踏上北上的官道。身后的天空被映得通红,然而离开的人却没有再回首。
“主上,您交代的,关于为长王子准备的大船已经……”
身后传来震天巨响,整座行宫受不住大火炙烤,轰然崩塌。扑来的热浪让骏马尖声嘶鸣,拼了命的想逃离这片烈炎地狱。
君宁侧首望着荒玉,在噼啪爆响中点点头,似乎浅淡地弯了下唇角。
能做的已经做了,无论结果怎样,对于她,对于天下人来说,北樊的王长子已经死在了身后的火海,从此世上再没有滕御籍,当然也没了她高贵,刚强,又骄傲的兄长。
这一夜,是生离,是死别。
姜无极驾马来到君宁身边。
——是命运的歧路。
伴着浓烟烈火和喧嚣,君宁一行奔驰在通往浓墨般黑暗的远方。身后赤焰熊熊,仿佛要将人生吞焚尽的巨兽,然而,它终究只能滞留那里,滞留在繁花似锦,却腐朽糜烂的南国。在遥远的冻土之原,凛风渐渐聚集,总有一天,必然会带着血与铁的腥锈,席卷这片大陆吧……
大哥没死,他被君宁送走了(前面和荒玉有提过安排后路)……大家不要给我寄刀片〒▽〒
和所爱的人在一起远走天涯,远离所有苛责非议以及负累,这也是唯一能让大哥活下去的路了。
大概完结后会出一个大哥和太女姐姐少年时代的番外,里面会把大哥的去向交代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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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离别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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