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上的吩咐若木从来都当王令遵守，他恭恭敬敬的行了个伏礼就迫不及待地去陪聊了。要知道，这路上大家个个顶斯文，贼深沉，要么张口说的就是他不懂的话，都要把他憋疯了。

少年兔子似的一溜烟跑得飞快，笑着摇摇头，君宁扶起阿优将他领回了内室。这少年不可谓不省心，五年来除了偶尔用膳出游或沐浴更衣时能看见他，他几乎就是个隐形人。什么邀宠献媚的事没干过一次，当然里通外敌的也没做过，活计做的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因为好坏存在感都为零，一忙起来君宁干脆想都想不起他。

虽然十足在身边侍候了五年，但总是感觉恍如初见。第一次遇到阿优时他才十二三岁，稚气未脱，如今已成了皎皎少年，举手投足间清丽又带着股媚气。按姜无极那厮的话，这才叫男宠中的极品。

一直循规蹈矩的男人今天一双杏眼却总若有若无地往她身上瞟。浅樱绣着素白花蔓的深衣将腰肢包裹的纤纤不堪一握，但他行走起来，又没有真正弱不禁风的公子的虚浮。见君宁也望着自己，阿优脸一红，垂下头。

“这些日子你受了不少苦。我见你面色不好，可是病了？”

“回主上，奴侍只是忧心而已。如今见到主上平安，便都好了。”

挑挑眉，君宁难得听见男人这么直白的奉承话，一时觉得很新鲜。握上他的手，阿优手指冰凉，她不自觉便放在手心慢慢暖着。

“待到了襄原，阿优，你也和我一起回太女府吧。”

等闲赠送的侍宠不过是个解闷玩物，用过就丢，但正式被接进府，起码就等于承认了他太女内眷的身份。更别说君宁内府空虚，日后若君宁登基，以他的资历怎么也能捞个御男子的份位，而不是仅仅陪过寝的宫侍。听见这消息，阿优眉梢动了动起身谢礼，君宁却感觉他的面色又苍白几分。

“我并不善于猜男儿心思，若心中有话不妨和我直说。”免了少年的礼，君宁将他拉到身边。“毕竟在异乡相处五年，这份情谊我总会记得，你不必拘谨。”

抬起头，少年弯着眼睛，轻轻扬起唇角，说起来这似乎是几年来君宁第一次看见他笑。也不知曾经遭过什么，这孩子恨不得天天埋首，说话蚊子似的。虽然柔顺，但实在太考验耐心了。

“主上，今晚奴可以服侍您吗？”阿优螓首微扬，两道眉平平的舒展着。“若您不弃，奴希望今晚能服侍您。”

不开球则以，一开球竟是个直球。君宁愣了下，心道看他平日的行为做派，应当是一句话要绕三绕的公子型才对，今天怎么有种江湖儿郎的爽利劲。

见君宁面色犹豫，阿优俯下身。“那可否容奴服侍您沐浴梳洗？”

往常基本是影卫和侍宠轮流服侍，倒也没甚所谓。君宁点点头，阿优又行了一礼，膝行来到君宁身后。

辟光大概就在附近，只要稍有不妥阿优人头便不保了。然而他似乎完全不知危险，双手平稳地摘下君宁发簪，玉冠，将她发髻打散，又用犀角梳自上而下慢慢梳通。君宁发丝细软，在发梢处微微打着卷，他极有耐心地慢慢梳开，又转身打起了通往净房的帘子。

热水和浴桶是之前就备好的，大概又是二十四孝全能机器人们的功劳。入了浴桶，阿优站在桶侧挽起袖口，用上了红漆的水舀给君宁淋背。水色乳白，珍珠白练般从艳红的舀具中倾洒而下，水中加了澡豆，混入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蜀水花、木瓜花等十余香料，狭小的净房中水汽弥漫，幽芳四溢。

往日君宁沐浴从不需侍者入到内里，她伸出手，抓住少年舀水的手腕。

“你……”

少年的手腕冰凉，氤氲的水气将丝质深衣打湿，紧紧贴服在少年身上，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没有请罪，也没有说话，少年只是任女子拉着他的手，慢慢地跪下来，另一只手覆在君宁手背，贴在脸颊边。

水舀“噗通”一声掉进水中。君宁伸手，抬起他的下巴。

净房陷入寂静。

仿佛蒙尘的明珠渐渐显露光泽，少年唇角露出两个梨涡。他闭上眼睛，缱绻依偎在君宁掌中，明明在笑，眉心却轻蹙。

半晌，那只手放开了他的脸。

“哗啦——”浴桶中的人起身，阿优恭顺地伏下去，双手置膝，仅能看见溅出的水花慢慢浸透他面前的绒毯。

——她变了吗？果然，还是没变吧……

——温柔的，心软的……

一双沾着水汽的手伸过来，阿优感觉身子一轻，就被提起，扑通一声掉进桶里。

他长得矮小，女子用的深木桶让他呛了好几口水，但很快又被像小狗一样托着肋下捞出来。

“唉……佳人投怀，我今日也算有艳福了。”女子伸手将他湿漉漉的长发挽到耳后，声音温和的笑着。阿优捂着唇，闷声咳嗽，一只手抚着他的背脊给他顺气。抬起眼睑，他发现对方的脸也浮上一层红晕。

她其实……是不那么愿意的吧。

从小就是。

从认识她第一天开始就是。

阿优抬起眼睑，纤长的睫毛还带着水珠，仿佛未尽的泪。五年来他第一次这样肆无忌惮地望着他的妻，他的主，望着她秀致的面孔，琥珀色的眸子，还有那两道锋锐的，与滕王室温润美貌格格不入的眉。

君家的眉。

记忆冲刷壁垒，那一刻，他几乎溃不成军。

总是笑着，笑着，原谅他的任性，他的无知，他的幼稚。原谅着，包容着。会在他想家哭泣时给他讲整晚的故事，会在他嘴馋时偷偷做麦芽糖给他吃。无名师兄总说那是伪善，但伪善的人，又怎么会如她一般不带任何目的的，温柔地将隐宗收容在怀抱里呢？

那是她的家啊！

她的家，她的隐宗，她怪胎层出，天赋异禀的亲人们。

少年伸出手臂，带着即将出口的破碎的呜咽，紧紧搂住君宁的脖子。

全隐宗最好性儿的小主，全隐宗最温柔的人。他从记事起的向往，他的依靠，他的梦。

姐姐，姐姐。

我是无忧啊……

爱你的，爱你的愚蠢的……愚蠢得害得你家破人亡的，姬无忧啊……

感到少年单薄的身体贴上胸膛，君宁愣了下。怀中的人像只落水的雏鸟，颤抖着带着未尽的凉意。反拥住他，君宁的手指轻轻摩挲他的背。然而他还是颤抖着，惹人生怜。浴桶空间狭窄，少年身体与君宁紧贴在一起，膝盖压着君宁大腿。薄薄浸湿的布料透出内里白皙的肌肤，那双纤细的手臂始终挂在君宁颈项，额头抵在她颈窝。

“……阿优？”

少年蜷起一条腿，跨坐在君宁身上。他颤了一下，头埋在女子湿漉漉的发里，一对肩胛骨好似即将翩飞的蝶翼。

“妻主……”他祈愿般，几乎哭泣的低吟。“妻主……”

这一声唤里有太多悲凉，君宁的心几乎停滞了一下，她手中的动作温柔而缱绻，抚慰着少年将折的身体。

“都过去了，阿优，一切都会变好的。”

十四年前，一个小女孩站在山门口，轻轻揉着啼哭不止的孩童的头。

“放心吧，以后在隐宗有我照顾你。都过去了，无忧，一切都会变好的。”

所以，别哭了。

少年的泪滴洒在女子肩头。

不，不会变好的。

姐姐，不会变好了，因为还远远没有过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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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君宁罕见地没有离去，而是在他床前架起一座屏风，一边看着昧良送来的情报一边陪他。天光微曦，少年挣动一下，睁开眼睛。他茫然地盯着屏风的镂空格子，似乎还没从梦境中走出来。

雕着茯苓花的屏风对面，女子一身松散的细麻布裙，一手支腮，一手拿着木牍，锋利的眉皱着，间或疲惫地看看天光渐露的窗外。她似乎总有处理不完的难题，然而在内府中，她总是尽量温和的笑着，若非有另外的渠道，他定会以为这五年的质女生活都如表面一般风平浪静。

这样的她并不罕见，只是今天出神的时间似乎更长些。

“荒玉。”压低声音，女子轻轻唤了声，鬼魅般的影卫出现在屋里，无声跪在他身边。她似乎低声和荒玉吩咐了些什么，然而阿优在影卫现身的那刻起就闭上眼，只能听见些含混的轻喃。

又要有什么事发生了吗？阿优漠然寻思着，然而自己，怕再也帮不上她一分了。

恍然间，一只手温柔地揉了揉他的额发。阿优定定心神，调整呼吸，看上去仍在沉睡。

“今天恐怕……就按原计划的……多派人手……嗯我知道，但他毕竟身体不好，就让他多休息一下吧。”

女子声音低低的传来，被她揉着的地方似乎烧起来，阿优心惊胆战地默念自己千万不要脸红，千万不要脸红。

“荒玉，我主意已定。何况，我也相信你。”

我相信你。

这句话如同一根刺，将方才汲汲营营的虚妄幸福捅破。有一瞬间压抑的偏执喷薄而出，他几乎被恶毒的假想吞没，他想杀了那个男人，他想立刻杀了他。

那个得到姐姐信任的男人，他嫉妒得发疯。

然而，直到女子和男子的低语声消失在房间里，他仍像个无知的人偶般沉睡着。房门吱嘎一声阖上，他才慢慢睁开眼。呆呆望了床帐一会，他开始不住地流泪。

他听见在女子离去前轻轻在耳边说的那句。

“欢迎回家，无忧。”

纯净版……这章里的糖会有无忧和君宁心理上的一些交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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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荐枕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