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用得人人尽欢。君宁三人虽都是严谨自矜的性子,但看着松松双眼溜圆的馋相就觉得也就那么回事的宫宴都比平时好吃了。
饭后把松松留在千寿宫,松松刚要张嘴开嚎,伯虹太君一个眼神递过去男孩登时就萎了。太君摸摸他垂头丧气的小毛发,松松扭扭胖身子腻歪到太君身边。太君抬步躲开,他又腻歪过来,待到作势要凶他,松松两眼一睁,也不哭号,只是委委屈屈地金豆子噼里啪啦往下掉——于是太君也萎了。
君宁看在眼里,不觉失笑。
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却是彼此愿被降服才好。
托付了这个小哭包,君宁和滕晗慢悠悠往回走。滕晗今年已经十六,再和长姐住在一起就不大方便了。不过他父君早逝,和后宫君侍同住又很奇怪……
“阿姐,您可是遇到难事了?”滕晗歪着头,眼梢用炭笔勾画斜挑更显得双眼狭长。“不知臣弟可否为您分忧?”
“你去年已过了十六生辰了吧?及笄礼办了么?”
“已办过了。”滕晗微笑回答。“十三岁那年王姨孔章侯和堂姐鹤秀帮臣弟办的。”
“我也错过了你很多。”君宁叹口气,“本想将你带在身边好生教养,结果真正相处也不过两年余。”
“阿姐每到逢年过节都有为弟弟送来礼物,每月也都有书信问询。阿姐政事繁忙还惦念着弟弟,弟弟心里都是知道的。”
“听说这些年你也在帮鹤秀处理政务?鹤秀夸赞你心思缜密委蛇千里,且常有出人意料之策。”
“那是堂姐谬赞了。”滕晗谦逊地低下头。“弟不过一深宫男子,哪又懂得那些朝堂之事?不过是占着个位份,而堂姐身为丞嗣女身份微妙,凡事不好独断,故而常来问我意见罢了。”
“你能想到这一点便就很好了。”君宁忍不住摸摸他的头,忽然想起来他早已不是小孩子了,便又讪讪地收回手去。滕晗忽而感到头顶轻触,不禁缩了下脖,脸颊微红。
“你……咳,你也大了。我近日就在想,是为你另盖王子府,还是……”
“阿、阿姐!”滕晗难得急躁地打断她的话。“我……臣弟可以不搬出去吗?”
君宁愣了一下哑然失笑:“真是个孩子话,哪有这么大的男子还和姐姐住在一起的?待阿姐划给你一片好封地,再盖一座王子府,阿弟在封地上说一不二,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岂不是比当王后还快活?”
“弟、弟不愿!”滕晗别过头,拳头攥着,像只别扭又委屈的小动物。“阿姐好不容易才回来,弟不想再和阿姐分开!”
皱了皱眉头,君宁唇角含笑,但声音已是不容拒绝。
“朝颜,你长大了。”
少年身体颤抖了一下,别着脸,两行泪就流下来。他这哭得可比松松有技巧多了,先是眼圈泛红,然后泪水顺着眼角一划而下,说不出的楚楚。可惜碰上的是君宁这么个心硬如铁的,她要真决定了什么事,就算哭出朵花来也改变不了。
滕晗哭了一会,看君宁没什么动静,便眼睛一眨,不哭了。看他从小对毕霜滕织用这绝技,君宁真心想给他点个赞。若在现代,这妥妥是拿影帝的主啊!
虽然不打算再和他住在一起,但君宁也没想一定要让滕晗去封地。
“阿弟,我并不是非要让你当个混吃等死的王子,当然,这也是一个选择。阿姐原来办不到,但现在可以为你办到了。就算你什么也不做,每日享受生活,或做自己想做之事,这也是一种活法不是吗?”女子踏着逐渐消融的积雪,神情怅惘而温和。“阿弟啊,这次姐姐从南尧回来想法改变了许多。原来我觉得,身为王子,自然要有王子的责任。你选择了这条路,当然要带着这副重担走下去。不过现在,我不这么想了。阿弟……”回过头,女子隔着衣料,拉着少年手臂。“你说人这一辈子,拼死拼活,不就是给自己庇护之人撑起一片天么?若我把责任尽到了,你逍遥快活一辈子,又有何不可?阿弟,你若是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干干净净地过一辈子,又有何不可呢?”
滕晗神情震动,他退后一步,这瞬间明白了阿姐所说的是王子御籍,又或是堂兄千夏。然而,他又同时感到愤怒。凭什么,凭什么她以为自己会和那些蠢货一样?自己要走完那些蠢货的“幸福人生”!
“阿姐!”
一把抓住君宁的手,君宁缩了一下没有挣开,但他还是敏感地感觉到了。于是临到嘴边的话拐了一圈,又变成另外一番说辞。
“阿姐,想想将军无名。”少年昂起头,做出一个斗志昂然的表情。“弟自小跟在阿姐身边,近年也略通政务,自不会与平常男子般每日只想着水粉新衣,惟愿相妻教女足矣!无名曾经亦不过一须臾小辈,寂寂众人,现今步步高升,扬名万里。吾乃一国王子,从小和他相识,为何他做得,弟却偏偏做不得呢?”
“……阿弟,你不会想从军吧?”君宁表情诡异,“听姐姐的话,这条路真不适合你……”
“不……不是!”滕晗脸色涨红险些破功。“弟想说的是。弟并不以寻常男子之幸福为幸福,弟也不想当寻常男子!”
“……所以呢?”
“所以……”滕晗眨眨眼,表情有些蠢萌。他最开始只是不想搬出宫,更不想去什么狗屁封地!扯出拉拉杂杂一大堆,所以?他哪知道什么所以!
“好了。”君宁摆摆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既然你想向无名一样不走寻常路,最好也早作准备,这条路不是那么好走的。”
点点头,滕晗恢复了一点理智。“臣弟明白。”
“你暂且先搬到王女成年但还未有封地时住的长泰宫吧。先作为我的幕僚……”
“好的阿姐!”滕晗立刻答道。
“……就先这样。你日后还要嫁人,有太多不确定因素,到时我们再看吧。”
滕晗抿抿唇,暂且应下。
“诺。”
“东溟似乎又来了国书,鹤秀那厮已经急吼吼地让影卫来找我了。真是过个生辰都不消停。”瞥了隐在暗处做手势的荒玉一眼。“既然要当幕僚,你就也随我去看看。看看东溟那群奇葩女人们又想出了个什么奇葩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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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溟国流花城内下了二十年来第一场雪。
一名宫装男子站在朱红小桥上,看着雪粒一点一点落入细细的水流。水流撞上卵石,激起一朵细微的白浪。
他长长的锦绣袍服拖在地上,已经结了一层薄霜,丰秀的乌发从肩头倾泻而下,长可及地,与新雪相映成刺眼的黑和白。远处众多宫侍垂首肃立,然而眼角却不住地上瞟。他们的主人已经在雪中枯站了几个时辰,然而终究没有一人敢上前劝谏。
“王儿,为母对不住你。”
男人微扬着下颚,这是他自懂事以来最常用的姿势。
“母王真的对不住你。”
——耳边来来回回都是这一句话。
“赤鸾儿,阿父苦命的赤鸾儿……”
眼神淡漠地扫过如同盆景般精致的庭院。
“阿父的心头肉……阿父真的没有办法啊……”
——真的不想再听下去了。
“王儿,如果有其他法子,为母定不会走到这一步的。你那弟弟天生是滩烂泥,吾溟国的存续,溟国的尊荣只能靠你了……”
我知道该怎么做,所以别再说了。
“孤最爱的赤鸾儿啊……”
——实在太叫人,恶心。
生为一个王子,从他第一眼看见这个世界起,目光就再没落下凡尘。骄傲,尊贵,矜持,优雅,这是与生俱来的,是组成他骨血的一部分。他被人敬畏,倾慕,他从未沾沾自喜,因为一切只是理所应当。
他是拥有最古老血统的溟国嫡长王子。他按照这个轨迹活着,像只美丽箱庭里的金丝鸟。
如今,这只被保护了近千年的箱庭,碎掉了。
“——吾乃东溟嫡王子,吾不会坐视神国沦陷。”
一直以来对自己诉说着绵绵爱意的母王父后看起来那么陌生,总隔着帘子喁喁低语的幼妹看起来那么怯懦。原来这就是他了不起的国家,他最高贵的亲人们。
二十年了,他终于睁开眼睛,看清了这个世界。
披着正红绣松鹤繁花锦袍的男子微微侧了侧首。这是许久以来他第一个动作。曲折迂回的长廊尽头一只竹帘被风吹着,却只微微掀起,便停住了。
他看着那竹帘下露出的三寸裙角,但也仅仅是看着而已。
除却无知稚龄,这是与他本该共度余生的未婚妻主最近的距离。那是一个风雅高贵的女子,同自己门当户对。从定下亲事起六年间每日传书和诗,谱曲相赠,就像东溟国的流花河水,隽永,平淡,细腻,温雅。他曾经并不感觉如何,这只是与他身份相称的,如此而已。
今日,长廊尽头的竹帘在他的注视下微微颤动,似乎马上就要有什么破帘而出——
“哈!哈哈!嘻嘻嘻嘻……”
竹帘啪嗒一响,彻底没了动静。
“王子,请您噤声……”
远处五六个宫人拥簇着一个锦袍裹着的身影,拉拉扯扯地快速穿过中庭。见到站在桥上的男子宫侍们惶恐的行了个礼,又架着那衣衫不整的人钻进殿群。那人头上罩着的长长红纱像白雪中飘散的一朵红云,又像甩在地上的一滩污血。
蹙着眉,他最后看了眼那个几乎和他同时出生,一起长大,却如钱币两面的男子。
这一刻,即使是他,也不由感叹了命运的无常。
在设定中单看外貌晏风遥是君宁所有男人里第一美人,就算在整个文里其美貌程度大概也仅次于外公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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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赤鸾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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