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如目可见地凝滞沉重，仿佛在胸口塞了一块冰。在君宁冷肃的，属于王者的目光下，无名不得不坐起身，费力地挪下床，跪在君宁脚边。
“罪臣无名……”男人嗓音沙哑，艰难地喘息了一下。“请王上降罪。”
“你身为一军统帅，未能料敌于先，军士懈怠，达拉罕大军攻城才迟迟反应。治军不严，竟令奸细混入，险些在众目之下被人射杀。右将军无名，你可知你一人之死，会有多少军士百姓为你陪葬？！”
无名低着头，双拳紧攥，手臂上青筋迸起。
“臣知罪。”
“我看你不知罪。若是知道就不会刚刚清醒就又勉强登城，然后在战事正酣时又一次晕倒在众人眼前。
“我……”无名猛然抬首，“我那是……”
“你以为你很英雄？很勇敢？以为带伤上阵很了不起还在为此洋洋自得？”君宁端坐着，眼角冷冷地瞥向他。“愚蠢！简直愚不可及！你以为是小儿玩扮英雄的游戏吗？还是以为这是江湖中的呈勇斗狠？你是在打仗！无名，你是一军主帅，是整个边塞一军的主心骨！你不坐镇中营，反而每次都像个士兵一样挥舞着铁刀冲锋陷阵，还可笑的被人一箭射下……无名，我恨不得拿鞋底抽烂你的屁股！”
无名本来随着君宁的话表情从听天由命的麻木到羞愤，却因为最后一句彻底红了脸。
他抬起头狠狠瞪了君宁一眼，那眼神里带上了曾经少年时的单纯意气。
“无名……”
还没等君宁说完，无名就阴着脸不耐烦地接口。“反正毕澜那丫头已经打了胜仗，还和东溟不知道哪根葱联手将达拉罕逼退流花城。你得了这两个帮手想必用不着我了。反正要削爵要撤封，要杀要剐随便你，我无名这次认栽了！”
“你看看你。”君宁抬起一只脚，用脚尖挑起男人愤愤低着的下巴。“你看看，受点挫折就说这种丧气话，这么大人了，还是什么将军，你丢不丢人！”
无名一把把君宁脚拨开，抱着膀盘腿坐在地上，脑袋别向一边。方才营造的疏离狠辣的形象彻底宣告破产。他梗着脖，眼角因发烧有些潮红，硬硬的发丝披散在肩上，从这个角度看来，他仿佛一个委屈得随时都要哭出来的少年。
“我知道这些年你在边军有多不容易，或许不是全部，不过我知道你很努力，真的很努力。”君宁俯下身，蹲在他面前，像个小姑娘一样一手支腮。“无名，一次失败不代表全部，一次摔倒也不是死刑。只要吸取教训，你就可以再爬起来。”
“你少说些漂亮话！”无名别着头，脸都皱到一起，君宁很无良地联想到放了太久的黑土豆-_-。“我知道大臣都不喜欢我。我是个男子，我若不强就会被看不起，只要退一步，就有千万人把我踩在脚下！我不能输，绝不！”
“你的惩罚是停俸一年，剥夺爵位封地。”君宁站起身，淡声道：“一个月内养好伤病，我会派医官检查，然后就给我速度滚回东溟去。毕家的小丫头虽然能解一时之急，但边境一军是你带出来的，你的兵什么混样你会不清楚？还有，若三个月内不能收复失地我就随便把你指给什么人，不如就鹤秀吧，或者那个毕澜丫头也行，呵呵，或许你想入宫？左右你在仕途也没什么建树了，不如在孤的后宫再展宏图吧？”
“君宁……你闭嘴！”无名嚯地站起身，红着脸大吼：“谁要进你那个该死的后宫啊！谁要嫁人啊！告诉你，老子日后即使找女人生孩子，孩子也要跟老子姓，老子才不要当你们这些混账女人的附庸！”他手指一伸，险些戳到君宁鼻子。“三个月，三个月就三个月！那群达拉罕鼠骑，老子一个月就让他们滚回老窝，剩下的两个月，老子好好折磨他们，以泄我心头之恨！”
君宁站在他面前，神色温柔地注视着他，未发一言。男人的声音渐渐弱了，他看着君宁的眼睛，与她对视良久，忽然一把将她拽入怀中，狠狠拥抱。
“这份情，老子记下了！”
“嗯……放心去吧，这里有我呢。”
半晌，君宁拍拍他的背，却被他不忿地抖掉。
“喂……无名……”
君宁又拍拍他的背。
“干嘛！”
“……你好重……不，是越来越重了……”
“老……老子站不住了不行吗！”耳边传来男人羞恼至极的大吼。“笑……笑屁啊！不许笑……喂你还笑……你还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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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右将军无名再次出征。此次除了一直跟随他的百余名残兵，和他一起奔赴东溟的还有君宁从北地调集的三万新军和数千车粮草辎重。出城时，正遇见东溟使团华夫人的队伍。
那是东溟王后的母族，也是晏风遥的外祖。是东溟国的岁币年礼，是鸾侍君在王宫有一席之地的保证。
队伍极长，绵绵延延的，似乎怎么都望不到头。每辆牛车上都扎了喜庆的大红团花，无名策马与他们迎面而来，反向而去，眼角只在那些富贵荣华装点的车马上淡淡一瞟。
黑色骏马扬起尘沙，他在森冷刀兵中奔赴充满血腥死亡的边地。可他却觉得，比起身后的温柔缱绻，那个地方才是他的容身之所，是他为之向往，为之疯狂的地方。
他，无名。
他，无名，注定不会成为一个默默无名之人。
即使千百年后，史书上记载的也不会是后宫中某个苍白平凡的封号，而是他，是他自己，他靠自己挣下的爵位，军功，保住的每一分疆土，打赢的每一场战役。
思及至此，他都会快活得想仰天长笑，快活得不惜下一刻就死去。
他好快活啊，可是这么快活的他，还是在即将隐没在地平线时红着眼，回首看了襄原城。
因为那里面，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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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荒草原，木连真部。
漫长的冬季过早侵袭了这片贫瘠的土地，草场被冻得硬邦邦的，泛着灰黑色的冰碴，走在地上吱嘎作响。
一名少女再次来到棕色牛皮帐篷前，帐篷被粗糙的修补过，但还是有些漏风，能听见风吹过牛皮呼呼的响。她徒劳地将缝子掩了掩，又从怀里掏出两个糍粑团子塞到帐篷里。
“俺、俺明个就要和汗女出征了。那，那个……”少女鼻尖通红，脸蛋也冻得像草原刚破晓时的日头。她拿毡子袖狠狠蹭了蹭淌出的鼻水。“俺叫图兰珠，如果这次立功，你就和俺困觉好不好！”
帐篷里依旧死寂，就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可是图兰珠一点也不感觉无聊。她像只没脸没皮的土狗崽子，抻着头，左拱右拱，一边胆怯着，一边被自己的**折磨得焦躁不安。
“你放心，俺一定对你很好很好！”她摇晃着头上的小辫子，辫子上的铜铃铛叮当吵个不停。“你长得比格玛湖神还漂亮，俺要把你藏在帐篷里，不会和别人分享你，俺的战马和猎犬也不行。你看，俺多好，俺一定是整个青荒草原上对你最好的女人了。”
这是个被称为“质子”的男子，对青荒草原上的人来说，南地的质子和床奴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如果不能上马持刀，掠夺来族人赖以生存的粮食牛羊，那便只配一辈子供人玩乐。
这样的男人是卑贱的，甚至不配生下青荒人的子嗣。然而自从七年前她随阿媪参加达拉罕大汗的金刀大会，在一圈篝火中看见那名被作为礼品送来的男子，他狼狈不堪的，像最卑贱的奴隶一样被迫以身侍马博人一笑，即使这样，她的眼睛里也再放不下另一个人。
她整整念了他七年，从最早的第一次，出现在她梦里的就只有他。然而时隔七年她心心念念的男人终于轮换到她们贫穷的部族，她仍然没资格亲近他。
透过牛皮帐篷的缝隙，图兰珠终于看见数年来令她魂牵梦萦的男子。他跪坐在毡垫上，脊背挺直得如同阿格玛宁山。
她想让男人看看自己，可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到她身上一毫，也从没落到任何一个女人身上。他只是端正的坐着，沉浸在污浊的黑暗里，望着那一片虚空。
就如同阿格玛宁山一样寂静的守望。
遇见君宁是无名最大的幸运。还有，青荒的地图终于慢慢展开了=￣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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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君臣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