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君子道

范医正大半辈子在宫中打混,即使一只脚迈进棺材,棺材外的消息也是一点不少听的。她近些日子到闲鹤园给君侍们看那些头疼脑热的富贵病,早就听了一耳朵闲话。

如今把完脉,顿时冷汗如浆,看上王子的眼神都不好了。安陵云初没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和怜悯,平静地开口道:

“请卿将所诊之事一项不少告知汝王,此为人臣之忠矣。”

老医正看着他的眼神更可怜了,安陵云初不得不放缓语气,试着安慰她:“我的身体我心中有数,医正不必挂怀。”

这下范医正眼圈都红了。“上王子早年多舛,日后必是有福的。”

安陵云初温和地开口,双眼宁静安详。“托您吉言。”

出了诊室范医正擦擦眼角,看见不仅樊王,连太贵君都在旁边等着,便躬身作揖道。

“上王子早年亏空太过,怕是要好生调理。”

太贵君脸色不佳,可事实摆在那里,猜也猜出了一半,便耐着性子问:“可与子嗣有碍?”

范医正耸拉着眼皮。“这臣不敢担保,不过上王子还年轻,若精心调理还是有望的。”

太贵君看了君宁一眼,这一眼里颇多深意。他站起身,对服侍着他的两个宫侍吩咐。“随哀家到前面去吧,外面总不能没个人照看。”

待人走了,君宁才坐下来,对范医正招手。“请医正将实情告知孤吧,这不会对孤的决定有任何改变。”

老医正憋了许久,时间越久,君宁的心就越往下沉。

“医正快说吧。”君宁苦笑,“这是要急死孤啊!”

范医正转头看了眼一门之隔的纸窗上映出的人影,最终还是忠心战胜了医者的怜悯。

“回王上,上王子他……就像臣之前说的,早年亏了身子,又多有折损,不仅子嗣近乎无望,连阳寿也……”

君宁眼前一黑,之前只想着他被南尧达拉罕那群牲口糟践这么多年,为人父者怕是难了,没想到竟然连性命也……

她转头看向纸窗上映出的人影,那个人依旧是脊背挺直,即使满身病痛,即使亲耳听见自己阳寿不久,也仍旧如同多年前初见一般从容坚忍,不怒不怨。

这或许才是真正的,身为王族公子的修养和尊严吧。

——却如此令人痛心。

“孤知道了,你退下吧。药煎好后送到上王子殿中,若缺什么直接去内库提便可,内库没有的禀报宫正,她自会处理。”

范医正俯首称诺,待她退下后君宁打开了隔壁耳房的门。安陵云初顺着声音回过头,正好与君宁四目相对。

他的神色罕见地染上一丝惊惶。

“樊王,你这是作何!”

君宁低着头,紧紧闭着眼,紧握的拳头里鲜血一滴一滴的渗出来,滴在地上,形成一个个殷红的圆点。

“樊王,你……”安陵云初说不出话了,他看见面前的女子急喘了几口气,唇角渗出一丝鲜血,怕是咬破舌尖想让自己镇静下来。

不过数面之缘,自己何德何能,竟能让她心焦至此!若为了他身上那一点正统血脉,她大可像之前的王一样强占他,不,若真因为这一点血脉,她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那么,仅仅作为一个普通男子?

为质这许多年,他从踏出王都第一天便当自己死了。

不仅身为上王子,也身为一个人。

他活着,除却尧王以卞都相胁,明明只是为了那几乎无望的愿望而已——多么令人困扰,事到如今,他竟然,他竟敢升起身为一个人的希冀!

——明明没有希冀,就不会感到自己的可笑和悲凉了。

再睁开眼时,君宁的眼睛虽然仍旧布满血丝,但并没有之前令人心惊的狂暴之气。

“暮合君,很抱歉,我方才失态了。”她又深喘了口气,才能再次开口。“我只是很愤怒,对自己很愤怒。”

——愤……怒?

她抬起头,安陵云初感觉仿佛两把钢锥狠狠戳进他心里。即使理智上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他的身体仍然清楚地记得了这双眼睛。

“我愤怒,为何在我第一次遇见你时,没有力量救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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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陵云初不记得自己后来说了什么,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明明外面骄阳明艳,夏景正好,他却感到心中一阵阵的发寒。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再回过神时已是傍晚,他往日也时常出神,但大多想些旧时光景,或未来所能及之事。而今日脑中嘈乱纷杂,细细辨来,似乎都浮着一个人的影子。

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目光终于从窗外的花树移到门口。门外站着一个蓝衣宫侍,他恭敬地垂首站在廊上,夕阳斜斜地照在脸侧,甚至能看见缓缓滑落的汗滴。

——他站在那里多久了?

安陵云初的注意又被对方手中东西吸引。那是一只狭长的木匣,上面盖着一方锦布,即使宫侍在酷暑中站了这么久,他托匣的手仍然极稳。

“请进。”他本来是想起身的,可双腿却一时不听使唤了。绵延的疼痛如跗骨之俎,多年来一直如影随形。他几乎以平静的心态将它当做生活的一部分。

“上王子。”宫侍恭敬地深躬一礼。“奴侍奉王上之令,前来为上王子送琴。此琴名为棘途,乃是先代景天子赐给息野大王的古琴。奴侍乃世代护琴之人,如今古琴赠君子,奴侍使命已毕,也可奉祖还乡了。”

“你是卞都角氏人?”

“然也。”蓝衣宫侍眉眼平淡,他垂着目,有些眷恋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琴匣。“宫氏制琴,商氏调琴,角氏护琴。好琴难得,如今宫氏族灭,遗琴不过五把,请上王子珍之惜之。”

“君且放心。”安陵云初撑着长案站起身,宫侍上前几步半跪着奉上琴匣。

“——棘途。路途修远兮,君子当披荆斩棘。”安陵云初手指拂过琴匣上的篆文。“大道且漫兮,吾无悔矣。”

“吾无悔矣。”安陵云初深深吸了一口气。“纵为天下计,虽万死而犹未悔矣。”

“角氏家主曾言,若有幸见到上王子便带给您几句话。”蓝衣宫侍恭敬地垂着首,感到手中的琴匣被对方打开。“弃‘天路’而行‘棘途’者,愚者唾,奸者笑,天下感念之。但为盛世故,君子当如是。”

安陵云初嘴唇哆嗦了一下,别过头,手却忍不住紧紧握住琴首。

天路琴上,流水断纹,每一条纹路父王都曾领着年幼的他细细摩挲。而如今流水成冰,旧琴已断,他却得到了与‘天路’同株双生的‘棘途’。

“十年未抚琴,已不复当年技艺了。”他看看自己因伤虚软无力的双腕。“如此令名琴屈就仍恋恋不舍,我真是个觍颜君子啊!”

接过棘途,安陵云初轻扫竹榻,蓝衣宫侍已经点燃了香笼。

“铮——”

明明手腕虚软无力,琴却如通灵般仍旧发出铿锵之音。

“息野大王琴艺举世无双,然长年征战双腕曾被重创,此后便不再抚琴。”蓝衣宫侍放下调香金拨,端坐在安陵云初侧首。“于是宫氏便制了这把‘棘途’。”

熟悉的曲调从指下流淌,然而再没有了曾经的悠闲无虑,旖旎天真。那些父子在精致琴室里的言笑晏晏仿佛一张褪了色的旧画,渐渐被指下黑与红的色彩掩盖。

即使披荆斩棘,也独行于那条黑铁与鲜血铺就的窄路上。只有从温柔的故乡里走出来,才能拨响如此摄人心魄的琴弦。

“这真是把好琴。”一滴泪水落在丝弦之上,砰地被弹成一蓬水雾。“纵行棘途,亦不自弃矣。代我谢谢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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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不远处的庭院里,君宁站起身。

铮铮琴声已经渐渐听不见了,她指尖按在微温的茶杯沿上转了个圈。

“国外的猛虎饿狼暂且蛰伏,也是时候清理一下境内的蛀虫了。”

天下总是需要安陵云初这样的人吧,总是要这样的人的鲜血和骸骨才能堆砌出一个盛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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