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车驾已至樊国边境,即使冬日也能听见野外奔跑的小儿们追着送亲的车驾,扯着嗓子唱的歌谣。胜春郎与安陵云初对面而坐,得到了君宁的准许为混淆视听,他们这些天都是同息同寝,一同乘坐在王驾里。
放下掀起一角的车帘,胜春郎收回冻僵的手指,在怀中镂空的鎏金暖炉上烤着。他挑起眉,看向坐在对面闭着眼,从出发起就极为沉默的男子。
“上王子您听,樊王的大婚已经传遍整个樊国了,相信天下也都知道,樊王要与一位卞都王子联姻。”斜着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如同故意要惹怒对面的男子一般,胜春郎的声音里甚至带着戏谑的轻笑。“您说当樊王知道,她所信任的人全部骗了她,您说,她该有多恨呀。王子,尤其是对您。”
“胜春。”对面的男子微睁开眼,看着对方手炉升腾起的袅袅青烟。他的双眼颇为狭长,从其中泄出夜空般宁静的目光。“胜春,你没有必要激怒我。”
“激怒?”胜春郎嗤笑一声,他修长的十指紧紧按在黄金手炉上,指尖通红,几乎被烫伤而不自知。“我只是看您落到这个下场,感到痛快而已。”
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对面的男子带了点无奈地轻声道:“胜春,不要发小儿脾气。”
感觉额角青筋迸起,胜春郎砰地将手炉一扔,越过中间的矮案抓住男人领口。从出生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做出如此粗鲁的举动。
手炉咕噜噜地滚到车角,炉中的香灰撒了一地。胜春郎听到自己愤怒地咆哮:
“安陵云初!你这个骗子!你这个假仁假义只知道逃跑的懦夫!”
安陵云初被揪住领口,发冠里落下的发丝凌乱地覆在清瘦的脸上,显得他更加单薄羸弱。即使被如此对待他也没有挣扎,凭他的体力也没有挣扎的必要。他只是掀起眼睑看着自己的表弟,就如同年幼时,无数次宽容又无奈地看着年幼的他和他的主君。
就像看着一个只知道闹脾气的,他所保护着的孩子。
在这种近乎于屈辱的注视下,胜春郎本以为自己会更加愤怒,没想到,他却冷静了下来。他一个一个手指松开了男人的衣襟,慢慢坐回了自己的软席,伸出手倒了一杯茶。他一饮而尽,继而掀起眼睑,冷冷地看着前方的男子。
“抱歉,臣方才失态了。不管怎么说,您仍然是臣的君上。”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这次他没有很快饮尽,而是淡漠地看着面前载沉载浮的茶叶。“卞都的情况想必您也都知道了,国之将亡,作为卞都王族,希望您用您仅有的假仁假义,完成身为王子的责任和义务。”
“嗯。”被臣下粗鲁对待的上王子用不甚灵活的手慢慢抚平自己的前襟。他平静地点点头。“不用担心,胜春。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又是这种该死的平静,又是这种让人恶心的悲悯和宽容。胜春郎心头火气,这个男人,他面前的男人,难道不知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什么吗?!
他……难道不知什么是怨愤吗?
“胜春。”他听见对面的男子用他曾经最喜欢而如今最厌恶的温和语调轻叹。“这些年卞都,辛苦你们了。”
他紧紧攥着拳,听见那个可恶的,让他厌烦到极点的男人说。
“你和阿弟他,都长大了。”
马车门被重重拉开,砰地一声砸在车辕上。胜春郎头也不回地跳下马车,而安陵云初仍然沉静地跪坐在车垫上。远处传来一阵喧嚣,被风雪所阻的,由将军无名所带领的迎亲队伍今日终于到达了。安陵云初望着被细密的雪粒模糊的远方,头脑中回忆起许多年前站在那个古怪又神奇的前辈身后,一脸阴沉的孩子。
“无名,无名……怎么就没想到呢?”他自言自语。
【你是说他?这个小崽子叫无名。】
他仍然记得那个美丽强大仿佛不是凡人的男子揪着男孩的耳朵,把对方从身后提溜出来。
【黑皮崽你又摆这张臭脸做甚?我可没归阙小子的好脾气哄你开心!】
啊啊是了,隐宗这一代的入门弟子,是“无”字辈的啊……
【过来小东西们,看看我的乖孙女。】
他仍旧记得连他都觉得脾气古怪糟糕的前辈一脸激动地抱过那个软绵绵的幼小孩童,笨拙又骄傲地把她举到两个男孩面前。
【看看,我的小拙儿是不是天底下最最可爱的小姑娘,果然是我君黎月的血脉啊哈哈哈哈!!!】
他记得身边皮肤黝黑的小儿不屑地撇了撇嘴,换来爱孙心切的前辈一个毫不留情的爆栗。
他记得从内室走来,虽然清瘦却仍然眉目爽朗的男子满脸苦笑地抓住自己父亲还要再次行凶的拳头,换来对方不满地碎碎唠叨。
他记得自己趁周围一片混乱,伸着头,又看了看还在沉睡中的小小孩童。她粉嫩的拳头放在嘴边,小脸蛋胖嘟嘟的,温暖的阳光洒在她略卷曲的胎发上,是一个如此让人心生柔软的弧度。
那是他未来的小妻子,她还没睁眼见过他,可他却已先认识了她。
在黑肤男孩诧异的目光中安陵云初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女孩带着淡粉色泽的温暖脸颊。或许身边的男孩自己都没意识到,在那一刻他所露出如同自己的所有物被他人觊觎的,幼兽般危险的目光吧。
“禀报上王子,右将军无名已到。”
护驾卫士的声音响起,同时他听见车门口传来骏马的嘶鸣声。刚刚落下的车帘再一次被掀开,啪地一声打在车壁上。一个身着铁甲的男人毫不客气地不请而入。
“你就是卞都上王子安陵云初?”有着记忆中同样黝黑肤色和桀骜眼神的青年将军拄剑一屁股坐在对面的软席上。“初次见面……”他顿了顿,看着安陵云初的脸,露出一个恍然的,意味深长的笑容。“不,应该说好久不见了,上王子云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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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将军,很抱歉,就算您是樊王的爱将也没资格乘坐这乘王驾。”车外,胜春郎不知何时去而复返。他身边跟着樊国的长王子晗,那个介乎于青年和少年的滕氏王族眯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看上去就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小狐狸穿着一身雪白的皮裘,双手拢在手笼里,对着车里的不速之客笑道:“好久不见了无名将军,本殿在车驾里略备薄酒,为将军接风洗尘,还望将军不弃。此外,想必将军也有许多话和本殿相叙吧。”
车中的无名嗤笑一声瞥了站在车下的长王子一眼,却没反驳。他突然起身,一只手砰地按在对面车壁上,落下的厚重披风将外面人的视线阻挡。那个如同桀骜黑犬的男人低下头,在安陵云初耳边轻声耳语:
“别以为当年你做下的事没人知道,现在我不揭穿你,只是不想让她知道她爱上的是这样一个贱人。还有……”男人异常漆黑的双眸微眯着,吐露的是长年在沙场中沾染的,带着死亡和血腥的话语。“离她远一点,你这个恶心的悖义者。她是因你灭门的,隐宗少主阿拙。”
呼啸的北风将青年将军的斗篷吹得猎猎作响,安陵云初瞳孔缩了一下,然而面容却如死水般平静。
“在下知道的,将军无名。”狭长的双眼对上了无名的目光,他甚至还轻微地翘了翘唇角。“因为在下的事连累了将军,真的十分抱歉。”
无名努力从男人的话语中分辨是否有一丝一毫讽刺和怨毒,却无法置信的发现它竟然如同本身的意思一般真心实意。他狐疑地盯着那名在他刻意放出的不善杀气中依然巍然不动的男子,然后便听到了身后从小与他不和的讨厌王弟戏谑的笑声。
“我说无名将军,您再这样下去,明天整个军中都要盛传你调戏上王子喜好男风了。唉,我那阿姐,可是要气死了。”
嘴角抽了抽,无名哼了声跳下车,临走前瞪了眼笑嘻嘻笼着手筒的年轻王弟。
“唉老天,本殿可是养在深闺里的王子,将军这一眼,本殿怕是夜里要发噩梦了。”
嘻嘻哈哈地和一脸烦躁的青年将军走远,滕晗才偏过头,看了一眼那个在风雪中端坐的男人。
令阿姐外祖满门被灭的根由竟然成了她恋慕的男子,就算是上王子,也太过于傲慢了吧。
真是,不可饶恕啊。
*出自《诗经·卫风·木瓜》
云初被壁咚了……然后不放心跑回来的胜春郎也是个别扭的死傲娇╮(╯▽╰)╭君宁的少主身份,云初在收到太后信时就知道了。
今天第二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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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旧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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