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华胥曲·上

传说上古有华胥之国,其女主治国有方,民无嗜欲,自然而已,是为盛世乐土。

安陵云初庆幸自己,有生之年能够亲见华胥。

他近来常在白日失神,在樊王特地为他修建的,能够远眺襄原市井的高台上,他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息政归来的王在他身边点起一盏宫灯,温暖的手掌握住他的肩膀。

“暮合,看了五年还没看够么?”

于是他便会仰头对上女人微笑的,琥珀色的眼,然后由着她将自己抱起,胡乱找个避风的角落一夜缠绵。

而今他年岁渐长,数月前双腿终于彻底失了气力,成为一个只能依托藤辇和他人怀抱才能挪动的废人。王怕他伤心烦闷还特意令格物院连日赶制出一架名为“轮椅”的精巧物什,其实对于自己来说只要能日日望着这华胥之国和守护此国的“华胥氏”,便是让他看一辈子也是看不厌的。

“——亚父,儿臣君望前来请见。”

安陵云初再次从长久的出神中惊醒,恍惚中感觉似乎已过数日。他轻轻揉了揉额头,记起今天似乎是长平姬君望回都述职的日子。

“进来吧。”

得到亚父允准,早就侯在帘帐外的君望被宫侍引到安陵云初面前。而今君望已长成一名皎皎少女,看着她低垂的清秀却隐隐透着凌厉的眉眼,安陵云初不期然想到了多年之前,与这位少女的母亲意料之外的重逢。

当年低头抬首之间未必料得到日后的死生羁绊,而今岁月匆匆而去,少年男女的子嗣也长到了自己当时的年纪,安陵云初垂眼看着自己已经元服的女儿,那金织玉嵌的腰带上别着一只稚拙蹩脚的狼牙带钩。

安陵云初温和着眉眼轻轻笑起来。他抬起手,摸了摸女儿的脸。

“若他愿意下次便带回来让我们看看吧。希望有生之年,为父可以亲手抱抱你们的孩子。”

君望骤然红了眼眶,随后又红了脸。她眼角微湿的肌肤在父亲指尖划过,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阿平,上一辈的恩怨,和你们又有何相关?而今王上荡平四海之日可待,四海之内皆姊弟亲人,你乃王之义女,当摒弃国别门户之见。”

“亚父……”

阿平抬起头,安陵云初仿佛看见少年版的君宁在对他泪眼相望,当时便感觉有些不好了,不由别开头摆摆手。

“为父说过,你容貌肖似王上,须谨律己身,切勿在人前做小儿女态。”

“女儿记得的。”君望擦擦眼睛苦笑道,“只是唯独在亚父面前便没了出息罢了。”

拜见过亚父,身为上将军麾下的军侯君望还要去司马署处理一些事宜。既然日常消磨时光的出神被女儿打断,君望告退后安陵云初便令人将他抬到德君晏风遥隐居的雅安殿里。十余年前的襄原城破令德君至今难解心结,整个王宫除了安陵云初,就连大王去了也是时常会吃闭门羹的。

从西君宫到春宫雅安殿要经过后宫内最大的一片御花园,此时正是王嗣们下学的时间,远远就听见院子里一片碎嘴家雀似的七吵乱嚷。

“小悯,这里这里!”

“哎呀你怎么这么笨,阿兄在这里呀!”

“小悯你今天把耳朵落在井生王姐的药罐里了吧?你往小三那里跑什么,我才是鬼啊!”

御花园里三个长得一模一样,连声音也难分彼此的卷毛小儿正轮番逗弄着一个蒙着眼的女童捉迷藏。女童不过两三岁大小,被三个没节操的恶趣味兄长戏耍得已经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好不容易勉力又跑了几步结果没注意脚下啪叽一声绊倒矮案,险些脸朝下磕在案脚上。安陵云初刚要开口令影卫帮忙就听见一声呵斥,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提着女童的领子将她拽起来,而后另一位年纪稍幼,但也长身玉立的少女随即走了过去。

“你们三只小魔星,怎的没事闲得又欺负阿妹?”王长子君宝玥伸着指头一个一个点过生得满头栗色卷毛玉雪可爱的小童的脑门,“王兄我当年也没你们这般淘气!”

太女长德姬君昙淡淡瞥了自己长兄一眼不置可否,随后将目光落在面前一模一样的三胞胎兄弟上。说来奇怪,被平日张扬跋扈的长兄阿珠训斥三兄弟尚且偷偷在背后你捅我我捅你地闹腾,然而太女姐姐一开口,三只魔星却像得了号令的小狗般一齐挺胸抬头,甚至用力地觍出了肉呼呼的小肚子。

“阿花,阿月,阿雪。”君昙看着三胞胎的眼睛一一准确叫出他们的乳名。“阿悯是咱们最小的妹妹,叔父东贵君忙于宫务又有井生的身体要照料,你们身为兄长更要好好照顾阿悯才是。”

“我们。”

“有的。”

“照料。”

“一直,”

“陪她。”

“玩。”

三只萝卜头抻着脖子叽叽呱呱地答道,饶是君昙生性沉稳脑门上也被激起了青筋。

“不许一句话三个人说。”君昙嘴角抽了抽了,伸手一个不差地揉过三只萝卜头的卷毛,随后又从兄长手里接过哭得抽抽搭搭的小妹,把她放到地中间。“好了现在我们六个一起玩,大家抽签,谁输谁当鬼。”

“喂,我都要成亲的人了还陪这群小东西玩抓鬼”阿珠嫌弃地抖了抖被小妹眼泪抹得湿答答的袖子,“还有你的十篇策论呢?明天不交了?”

“再啰嗦我把阿鹤姐姐一起叫来玩,正好她是我伴读很方便。”

阿珠当即涨红了脸,三只小鬼头眨巴着眼睛一起歪头看了两位兄姐片刻,一起咧开嘴笑出三对小酒窝。

御花园里再次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安陵云初转头时不期然看到躲在大叶子后面,一脸羡艳地瞅着孩子们玩耍的贤君松松,和陪在他身边的侍君若木。与若木四目相对,若木慌慌张张地躬身行了个大礼,贤君却向来有些怕他,安陵云初点点头,便令宫侍们抬辇离去了。

从御花园到雅安殿还要两刻钟左右,短短的一路上安陵云初竟又昏睡过去。这次他并没梦到往日卞都与王弟在一起的幼时风景,或者临风抚琴的闲适时光。他此次竟梦见了那段故国最为动荡的岁月,他抱着必死的决心踏上与尧王和亲之路,却在进入行宫后发现自己有了她的骨血。

或许是因为阿平吧。因为自己今日见了阿平。

身为父亲,他是对不起那个孩子的。

当年大婚喜床上尧王捏着自己被划花的脸咆哮是不是能够冷心冷血到为了所谓大义可以断情绝爱六亲不认,在那一刻他毫不犹豫地瞒下自己怀有身孕的事实。

天下并不需要一个血统高贵却长于敌手的质子。

是的,相比于一生无法从对单恋之人的情殇走出的尧王姜桓,名为安陵云初的自己和名为连傲的母亲才是真正的怪物吧。若不然,又有谁会为了所谓的天下安泰抛亲弃子,引颈就戮呢?

只不过或许因为他有幸得到英豪之主的垂青,命运对他总是格外优容。他在必死之局中得到姬无忧舍命相助诞下幼女,又在乱世离散后最终回到王妻身侧。

这一世他已别无所求,惟愿长久守望华胥之景,直至盛世开太平。

无论是对于君父,母亲,还是王弟,这也是他身为安陵云初最后的守望了。

藤辇咯哒一声轻轻落到地上,安陵云初睁开眼,眼前紧闭的雅安殿门缓缓打开,德君晏氏风遥一身素服仅带着两三宫侍迎了上来。

“君上。”晏风遥亲自提步下到台阶在安陵云初辇前伏身行礼。“今日暑热却劳君上亲至,侍大罪。”

“贤弟何罪之有。”安陵云初一手撑着坐辇一手虚托,“不过是为兄技痒,想与贤弟共和一曲罢了。”

晏风遥闻言稍怔,长年冷如秋霜的脸上竟浮上一层羞怯的薄红。他垂着头呐呐应了声,虚扶着安陵云初的手进到殿里。

本番外上篇乃正剧,下篇仅供娱乐,就当是镜子对西琴东舞的执念好了(笑)那啥,人设崩了不负责~下篇明天上午11点放出,有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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