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宵,还有半刻钟就是宵禁。襄原街上已有士兵驱赶晚归的行人。
城东区齐府,一名少女带着斗笠轻轻拍响侧门。不多时,门开了一条缝,值夜的护院伸头看了看,无声地示意她进来。
内院书房里,齐环盘膝坐在长案后,看见来人慢慢展开折扇,狐狸般笑了。
“我还想着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没想到,刚听见消息就等不及了?”
少女在长案对面坐下,摘下斗笠,赫然就是君宁。
“果然是你放的消息。”君宁歪着头,雾蒙蒙的眸子失去了平常的柔软,仿佛带着尖刺一般注视着对面的女人。“既然已经捅到太女那里,想必你手中,已经有她要找的人了?”
“没错!”
折扇“啪”地合上,齐环向前探身,隔着一个书案凑到君宁面前,两人之间落息可闻。
“太女找,王上找,齐潘也跟着找。大家都这么急着要找的东西,我自然要早一步弄到手啦。正巧,范掌柜当年离开时还是我暗地转手给她的宅子。这不,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她慢悠悠摇摇头,仿佛感慨,又似乎另有玄机。“真想不到,我当年收留的一个小小孤女,竟然有这么大来头。我倒真是——有眼不识人中凤了。”
“——所以呢?”君宁危险地眯起眼。
“小拙儿,我说过,我是个地道的商人。商人的本分自然是做生意了。”齐环用折扇轻轻点着下巴,笑得意味深长。“当今世道,诸王混战,齐氏急需一个有力的靠山。南尧与我齐氏有宿怨,溟国不过空有副华丽皮囊,放眼天下,有一争之力的只有北樊。而北樊国内,上将军萧戬独大,三足鼎立之势岌岌可危。我手中这枚棋子,就是打破僵局最有力的一击。太女、孔章侯、上将军,再加上隐在暗处的你,谁能给齐家更有利的条件,我就把那女人送给谁。”
夏夜蝉鸣声声,反衬得书房里更加死寂。两名女子隔案对视,脸上都带着笑容,但不知怎的,这明明温暖的笑容却令人浑身发冷。
烛火“啪”地打了个爆响。
“呵……”
忍不住笑出声,君宁揉着胃,软绵绵地歪靠在长案上。
“明明就没得选,还装的挺像那一回事。我若是之前没见过你,还说不定真被唬过去了。”
“哦……没得选?”齐环也拄着腮歪倒在案台上,“小拙儿,这话可要小心说,不然——将来后悔的可是你自己。”
不耐烦地把她靠过来的脸推开,“你又不是傻了,怎会不知我说的是何意?”君宁表情一片纯良。“不如说,其实现在你比我还着急。齐潘他就算被移出族谱,可毕竟留着齐家的血。你们就算屋里斗得再厉害,可在外人眼里,却还是一家人,代表的,也是同一个势力。若你想向上将军或孔章侯投诚,人家保不准时时刻刻防着你,当没用时,便立刻在背后捅上你一刀。”
“那么说,我就该把范掌柜交给太女了?”齐环慢悠悠玩着扇穗。“毕竟在‘外人’眼里,她可是我弟妹啊!”
“你要想让齐潘这么快守寡的话,尽可以早早交给她啊。”君宁讽刺道:“殿下想找幼妹已经快想疯了。若得到消息,定会第一时间让她回归宗籍。那时孔章侯、上将军两方联手,整个北樊嫡脉一网打尽,还真是干净利落。如此,你们齐氏离滚出北樊的日子也不远了。”
齐环嘴角抽搐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却还是强撑着道:“那我……我也可以交给相邦!”
“相邦……”君宁罕见地思考了一会,“这倒不算是太蠢的选择。不过……”
少女狡猾地笑了:“你既然自诩生意人,怎么连点长远眼光都没有?说句犯忌讳的话,祝夫人年事已高,保不准何时就西去了。你将重宝压在她身上,这‘利润’究竟能撑个几年?更何况,她的想法和我应该也没什么区别。”
“好了好了!臭丫头。”齐环烦躁地摆手道:“你还不如说除了你本人根本就没得选择!”
“在下正是此意。”君宁毫不愧疚地点点头,“本人年方十二,聪敏过人,血统高贵,无隐疾,无重大疾病,目测可再活五十载。只要你还有点脑子都知道,与我合作,最差也不会蚀本的。毕竟现在太女宠信我,以她对臣子的道义,就算以后有个万一也会给我留下退路。在加上我的能力,十五年内,一个上卿位总是跑不了的。而做最坏打算,若此事最终暴露……那我……”
少女咬咬牙,脸色刹那间黯淡下去。仿佛那被万人向往,用一生拼杀的位子是个连说出都无比沉重的东西。
“我……我也会是北樊之王。我会在有生之年保北樊屹立不倒,甚至——扫荡群雄,一统天下。”
——许多年后,当齐环也两鬓白霜,仍然不时地想起这句话。
她相信,她是所有人中,第一个听见这句宣言。
没有野心勃勃,没有踌躇满志,那名女子,那个曾经的少女用近似于痛苦的声音艰难地说出了这个誓言。
曾经的她不以为然,当走过了这段人生,回首看去,她才明白原来那么久远以前,流着樊王血脉的少女就已经预料到当自己坐上那的位子,同时意味着究竟失去了什么。
然而,当年的她还太年轻,她的眼睛被黄金的枷锁困住了,看不见那个誓言背后的泪水与牺牲。
那一年,她只是不甘不愿地伸出手,与少女轻轻击掌。
“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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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针乞巧,破月分香。七月初七是大景的乞巧节,但和牛郎织女无关,而是要纪念上古之时,武神君怀夏和开国天子安陵平盛之妹,坤姬的爱情。
坤姬精通制甲术,她曾为君怀夏缝制一件犀皮宝甲,据说其色艳如红日,刀枪罔入。在七夕之夜,君怀夏出征前亲手献给他。是夜月华失色,仿佛所有光芒都被宝甲夺了去,而君怀夏乃调香高手,当即以亲手调制的香料回赠之。直到十几年后,四海平定,君怀夏得胜归来,却惊闻芳华已逝。悲痛中闻到当年调制的暗香,于是尽弃荣华,甚至唾手可及的天子位,远遁山野,追寻佳人而去。
天子安陵平盛为纪念此事,便定七月初七为乞巧节,然而千年过后,原本女子制甲保佑男子出征平安的习俗,渐渐变为男子缝制衿带赠与中意的女子,而女子以所调香料应和之。这一天不论出身,无关贫贱,只要有意皆可互赠信物。不但不会遭到非议,反而被誉为风雅。
贵族庶民齐聚河畔,身着七色彩衣,面戴半甲,踏水共游,世家公子也不必严守礼仪,反而能像寻常人家的男子般尽兴畅游,接受爱慕者的香料。因此这一日满目衣香鬓影,又被称为男儿节。
男儿节这天,君宁本来是想宅过去的,可惜事与愿违,一大早就听见有人拍门。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满地的竹简堆里爬出来,君宁刚拉开门,就接到对面的一个熊抱。
“嘿阿拙,日上三竿,你怎么还在睡觉?不知道今天是乞巧节吗?”滕织一清早就吵得像只麻雀,她也不和君宁客气,还没等她回答就熟门熟路地钻进屋子,然后传来一声怪叫。
“阿拙,你这是竹简之森吗?!怎么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还有房间果然好小啊,我家茅房都比你屋子大!”
真抱歉啊比茅房还小的屋子,还有,竹简之森究竟是神马?!
“鹤秀,要是你没事就赶快回去吧。南边流民作乱,我正帮殿下查找资料呢。”
捋了捋散乱的长发,君宁在竹席上坐下,给滕织倒了一盏凉茶,也给自己斟了一盏。她看见滕织满头大汗,还拎着一个大包袱,不由皱眉。
“这是……”
“哦,当然是你的彩衣啊,还有面具。我就知道你不会准备,所以一早都就给你打点好了!”女孩仰着下巴,一脸“夸我吧,快点来夸我呀”的表情。
君宁揉揉额头。“我好像没答应要去啊。而且我说过,今天还要帮太女殿下……”
“好啦好啦,啰里啰嗦,比我阿父还烦人。”女孩摆摆肉乎乎的手,不容拒绝的说道:“上次你既然答应过要陪我,那现在就是履行约定的时候啦!趁着天色还早,我们赶紧到河岸占个好地方,去晚了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你还愣着干嘛?快点快点快点啊!!!”
君宁:“……”
被女孩无与伦比的热情攻势打败,君宁不情不愿地换上彩衣,脸上带了一只极薄的白木面具。面具似乎是新作出来的,还带着浓郁的木香。对着铜镜简单打理了仪容,应某女强烈要求绾了成年发髻,就被滕织风风火火地拽出门去。
一出门,君宁就吓了一跳。
这真是人山人海!而且,原来襄原竟然有这么多男人!
看自己写的小说看到凌晨4点,我也是醉了……回头再看这一章突然感慨良多,当年的她们也曾经这么单纯快乐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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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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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人初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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