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木木地回过头,看见女孩站在崖边,手里拿着一支短匕。而一名足有她两人高的武士双脚刚刚搭上崖边,两只手还紧紧拽着滑索。
她双眼暴突,似乎愤怒又不敢置信。汩汩的血流从腹部流出。女孩双手握匕横向一拉,武士的肚子被开了个大口,像被宰的猪彘般肠子内脏一股脑地涌出来。
君宁拔出短匕,伸手将她轻轻一推。
一条性命连最后的呜咽都没发出,就落下深渊,被奔腾的江水一口吞没。
“怎么了?还没砍断吗?”
女孩回过头,神色平静,甚至还带着些微的笑意。她用袖子擦了把脸,将血淋淋的匕首扔过去。
“试试这个,玄铁的,比较好用。”
无名一瞬间感觉恶心欲呕,差点手软接不住抛来的匕首。
她杀人了,毫不犹豫地将对方开膛破肚,却如同砍瓜切菜。不是街边饿死的乞丐也不是城角冻死的流民,君宁亲手在他面前结果了一条性命。
浑身打了个冷战,背后凉凉的早已汗湿重衣。这个被他当傻子瞧不起的女孩,他似乎第一次认识她。
“无名?”
君宁唤了声,无名又打了个哆嗦,胃里翻江倒海。他别过头,强把视线从面前的一坨肠子上转开。他心脏跳得飞快,手脚发抖,这样懦弱的自己让他感觉极其耻辱。
我会是个了不起的人,了不起的人!——他咬着牙,在心里怒吼——我怎么可以害怕!”
深吸一口气,如同发泄般无名提刃朝木桩狠狠砍下。
“咔——”
木桩应声折断,少年转头看了眼,长长的锁链就像条失去依撑的长蛇,甩着尾巴,将挂在它身上的一串黑点抖入江中。
他仿佛听到风中传来的哀嚎。
“在那里!快!”
还未喘口气,又有女人吵吵嚷嚷的喝骂声从江这一侧穿来。看来那个女将领当时就打算兵分两路。
二人不得不再次狼狈奔逃。
这一次他们就没刚刚那么好运。因为耽搁了一会,双方的距离被一口气拉近了,暗器和箭矢接踵而来,即使绝大多数都失了准头,两人身上仍是挂了彩。
“嘁,该死,要是再给我几年……”
无名不由暗暗后悔为何当初练功不更努力一些,或是他习武再多上几年。即使在同龄人中他已是个中翘楚,但真到两兵相接,对方才不在乎你到底几岁。
技不如人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他有把握对付其中十个人还能与君宁全身而退。但看见后面黑压压的一片……
他想,就算再来十个无名,也是不够死的。
“前面的人!我们主上只要隐宗少主,若能助我等将其拿下,荣华富贵,爵位官职,任君挑选!”后面传来女子的呼喝声,“隐宗已亡,良禽择木。吾主以先代诸王之名起誓,今日之约,决不食言!”
——荣华富贵,爵位官职?
他脚步一顿,看向奔走在前方女孩的背影。
——他毕生所求,竟能得的如此轻易,不过掌权者的一句话?
君宁不是没感觉背后渐渐变得不善的目光。
她了解无名这个男人。
就像条养不熟的野狗,野心和出人头地的**是他的本能。他追逐着它们,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满足这种本能的饥渴。
一直以来,做为贴身护卫,即使百般不情愿无名也没伤她性命,不过就是因着她是安陵隐宗独一无二的继承人。
以叛徒之子出身,若日后想在隐宗爬上四长老之位,无名不得不靠着她。
他护她安危,她许他权势,这是他们间不言而明的交易。
现如今隐宗已亡,平衡打破,她君宁从隐宗少主沦为任人追杀的孤女。
一面是近至眼前的死期,一边是唾手可得的富贵,难道她还指望这男人像个烈士一样为主捐躯吗?
太过可笑!
无名加快了脚步,离她愈发近了。
——是否,要趁他出手前,杀了他?
……但,这或许是她认识的最后一个隐宗人了。
无名看见女孩转头看了他一眼。她的眸子里又浮上一层水雾,盈盈袅袅,让他看不清她的心思。
即使大部分攻击都被挡下,女孩还是受了些轻伤。她自小体弱,如今疾奔一天,整张脸几近惨白。
他应该杀了她。
无名暗自想到。
没错,反正她跑不了了,与其两人一起死,还不如让自己更好地活。
应该杀了她,杀了她,也算向隐宗报仇了!
更何况,她方才取人性命的冷酷,足够让他胆寒。
他不想做下一个。
“无名,我们逃不了多久了。”他听见女孩在他身边说。
她声音可真稚嫩,明明还是个羸弱孩童。几刻钟前他竟然产生就这样追随她背影的想法。
真是疯了。
“无名,我知道一个地方,若到了那里,我们就能有条活路。”
女孩轻轻笑着,看着他。
他应该杀了她,他想。
就算能逃出去又怎样?她照样给不了他荣华富贵。
他会杀了她,但不是现在。再过一会,起码让他知道她所谓的“后路”。
——没错,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无名退后女孩半步,做出跟随的姿态。
女孩似乎又轻轻笑了声,她疾跑两步,向着一个鲜有人踪的密林奔去。
他们钻进一个隐蔽的山洞,在错杂的岔路间穿来穿去。地图似乎就在女孩的脑袋中,若没她领路,他想走出来怕是要花上半个时辰。
“这山洞应能阻上她们片刻。”女孩在黑暗中低声说。
无名忽然有些担心,怕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女孩就像对那个武士一样,给他静静来上一刀。
幸好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山洞就到了尽头。
洞外是一条建在峭壁上的盘山小道,蜿蜿蜒蜒望不到尽头。
“顺着小路一直走,就能到卞都一带。卞都男子也可立户,你在那里能活的轻松些。”女孩转身向另一边走去,“这路上只容一人通行,没我这个拖累,以你的武功应是逃得掉的。若你愿意,我们就在此别过吧。”
“——那你呢?”
少年不自觉按着剑柄,见女孩在不远处蹲下,从草丛里拖出一捆颇为结实的绳索。
“我从这儿下去。”
女孩仰起头,指着崖下露出一个近乎天真的笑容。
“然后直接游过去。你要来吗?”
无名向下看了眼——这是青川江比较平静的一段,但二月天游过这么冷的江水也不是闹着玩的。
女孩见他不答,便自顾自的将绳索一端在不远处一块比较结实的石头上缠了几缠,又打个死结。另一端系在腰上,剩下的扔下悬崖。
“好了,我们后会有期。”女孩对他摆摆手,仿佛只是一次寻常的远游。“无名师兄,要出人头地啊!”
“你就——”无名几乎不知为什么自己要这么问,但他觉得若不问出来,这问题一定会纠缠他一辈子。“你就不怕我在你下去时,把绳子砍断吗?”
只要一挥剑的功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就都有了。
“嗯——虽然我感觉那群人说的荣华富贵肯定不是真的啦……”女孩挠挠头,“不过说到底,还是因为我相信你啊!”
女孩雾蒙蒙的眼睛直视着他的。她笑得很好看,带着点阳光似的和暖,还有像水一样的平静从容。
她说:“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即使每个人都说你流着叛徒的血,天生狼顾之相,但,我还是想信你一回。”
“——毕竟,你是我认识的最后的隐宗人了。”
无名的脑袋像被重锤狠狠打了一下。
他听到了什么?她竟然给他说信任!对一个叛徒之子,脑后逆骨的人说信任!
他忽然笑了,黑白极分明的眸子盯着女孩,像要将她的容貌刻在眼中。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的声音有些黯哑,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听起来十分古怪。
君宁微笑着点点头,像个天真的小女孩。她再次试了试绳索的结实程度,接着手拉绳索,双脚蹬着峭壁,一点一点消失在山崖下。
少年仍旧抱着臂,他脚尖踏在崖外,山风吹着他硕长的身子,看起来摇摇欲坠。
“信任?”
少年嗤笑一声。
“那是个什么东西!”
慢悠悠向绑绳子的石头走去,山洞里已隐隐传来兵刃的碰撞声,但他似乎并不着急,甚至在享受这一刻的感觉。
“隐宗少主?哈!”
少年抽出青铜佩剑,将剑刃贴在缠了数圈的石头旁,慢慢下压。
“啪。”断了一根绳。
“我今天要你死,你也毫无还手之力!”
“啪。”再断一根绳。
“至死不可入山门?我阿父在门前撞碑而死,你们连尸首都不让他回宗安葬!”
“啪啪啪——”一连串的崩断声。断绳拖着地面,迅速向崖边窜去。
“这是为我在隐宗八年来受的罪!你们不把我当人看,就休怪我不给君家留最后一条活路!”
少年大睁着眼,瞳孔涣散,嘴角扭曲成一个古怪的笑容。
风依旧猛烈地吹着,料峭的寒风中,仿佛传来隐宗终年不断的花木香。
铜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双手慢慢捂上脸。
——无名,我信你。
——无名,我还是想信你一回!
——即使每个人都说你流着叛徒的血,天生狼顾之相……
你是我认识的最后一个隐宗人。
许许多多画面在眼前闪现,他初到隐宗,第一次吃饱饭,第一次学会一招武功,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
她对他笑,一直对他笑,即使她笑得像个傻子。
她先天不足,她武功奇差,她的肩膀纤细得仿佛稍用力就能折断。但是在遇到危险时,她站在他
面前,从容得仿佛只要看着她的背影就什么都不用怕。
她说,跟我来。
无名作死第一轮(~ ̄▽ ̄)~满十个收藏有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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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如临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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