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孩子把手中衣物丢到另一个盆里,发出巨大的溅水声,两人才一同从梦境中惊醒。
目光相对,二人同时皱了皱眉。
皱眉这个动作放在四五岁大的孩子脸上就显得十分好笑。他有平直浓黑的眉毛,两只眼睛又细又长,眼尾上翘,活像只小狐狸。眸子是罕见的金棕色,在曦光中与君宁的琥珀色双眼十分相似。
孩子小脸不过巴掌大,已经瘦得脱了相,很难说好看与否。虽然衣服破旧,身体面孔却极干净,连枯黄的头发也蓬松地披在肩上,丝毫没有黏腻或打结。
他愣愣地看着君宁,仿佛见到了什么天外来物。努力睁大的狐狸眼和因惊讶微微张开的小嘴整一个天然呆萌——如果不注意他此时的窘境的话。
君宁忽然福至心灵地意识到,今天的这个“永巷小探险”,目的恐怕就是他了。四五岁的年纪,养在冷宫里,应该不是获罪的宫侍。宫侍都是十岁入宫,再怎么瘦小也到不了四五岁的样子。
那么,就是谁在宫里生下的孩子。
樊王内宫除了樊王和未成年的王女,连只母蚊子都没有。也就是说,这小儿不是母亲的私生儿,就是哪位王姐早尝禁果留下的了。
玩味地眯起眼,君宁走到小儿面前。
小儿随着她的靠近慢慢仰起头,小嘴越长越大,随后似乎连脖子都要折断。
君宁忽然觉得十分有趣。
当快走到他身边时,小儿忽然低头,“啊”地一声扑过来抱住她的脚。
低下头,发现脚边地上画了一个个意义不明的,大圆套着小圆的涂鸦。
“……这是什么?”
张张嘴,小家伙似乎在回忆说话的方式。等了半晌,他才模模糊糊地说。
“……荷……包蛋。”
“……你想吃荷包蛋?”
小儿伸出一根手指。“一次。”
说完,他转头看向刚刚升起的朝阳。
君宁不明所以的跟着他转头。
小儿脸上露出非常幸福的表情。
“很像。”细长的眼睛眯成条缝,像刚偷了蛋吃的小狐狸。
君宁无语。
原来刚才那么寂寞萧索独自望着朝阳的表情心里想的是荷包蛋啊……
无语过后又是感伤。
一个只能在地上画荷包蛋,对着太阳幻想的孩子。
她被王宫遗弃的亲人。
如果在成为王姬前遇到这个孩子,她或许会想方设法地为小儿正名,然后让太女收养——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除非她死掉,否则从身份还是齿序都轮不到这孩子继承,无论男女。
而目前她还没有打算去死。
将手伸进袖口想拿出点平时带在身上的零食,忽然想起这件衣服是向滕织借的。
尴尬的收回手。君宁道:“照顾你的人呢?去取朝食了吗?”
小儿摇摇头。“之前……阿公会给我饭,他说,以后我会有大出息,然后也能帮他……离开这个鬼地方。后来阿公像阿父一样睡着,就再也不起来了,别人说那就是死掉了。”
短短几句话,小儿说的已经越来越流利。君宁不解地看着他干净的脸和身体。
“那平时是谁给你洗脸洗澡?”
小孩皱起眉头,浓浓的眉毛和滕织有几分相似。
“阿公说我生而高贵,不能像奴隶一样蓬头垢面。头和脸是我自己洗的。”
笑容淡了下来。君宁又低头看了眼地上的荷包蛋。
有时幸福就这么简单,一个荷包蛋,一个温暖的家。
这并不是“生而高贵”能换来的。
等她回去后,就找个理由把这孩子弄出宫吧,然后送到一座偏远安静的城镇,平凡却殷实的人家,普普通通的,作为一个不高贵却幸福的孩子成长。
滕家不需要再多出一个权利场里厮杀的王嗣了。看到母王,长姐,还有众多幼年夭亡,或客死异乡的兄姐,君宁觉得即使只让他平安活着,那也是好的。
君宁转过身,袖子忽然被小儿拉住。
“我还会再见到你吗?”孩子忽然笑起来,眼睛细细的眯成条缝,显得天真又狡黠。“我不会再见到你了吧。”
这一会小儿的说话已经和平常人无异了。他坐回高高的门槛,继续搓洗衣服。小手泡的红肿,到处是磨伤。
他一边洗,一边哼起一首小调。那似乎是某地的乡音,带着樊国南方的味道,歌声婉转而童稚。
他又眯起眼,看向四四方方的天空。在那个角度隐约能看见王宫东侧,王族用来祭天的高塔。
“生而高贵的姐姐。”小儿说道:“如果站在那里,是不是能看到很远很远,平常人见不到的景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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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宁若有所思地走出永巷。
樊王现存君侍不多,再加上是用朝食的时间,偌大的后宫里冷冷清清,只能看见零星几个洒扫的小寺人。
临近中秋,草木枯黄,满眼荒凉萧瑟的景象。唯独菊花开得正好,盛大饱满的花朵绽放着,在这寂寥的秋日中显得孤高而热烈。
君宁回头看向已升到半空中的红日,又想起了那个坐在门槛上,搓洗衣服的孩子。
满满两大盆,很显然那并不都是他的衣服,那就必然有人,或者说很多人将他当小工使唤。他洗的很熟练,看得出经常在干这件事。四肢和身上都有明显的淤青和擦伤——当然,在那个充满了疯子和罪奴的地方,一个小孩能够活下来,不被饿死打死已经很不容易了。
最让君宁无法忘记的是他的眼睛,一双时而天真,时而狡黠。仿佛懵懵懂懂,却对着高高的,只有王族才能登上的祭台露出向往和掩盖不住的欲·望。
或许这并不是个只满足平凡幸福生活的孩子。一个香喷喷,热腾腾的荷包蛋能让他记住很久,但很明显,他想要的更多。
然而,这真的不是他刻意雕琢的假面吗?
一个有点小聪明的,可怜又可爱的,天真尚存的孩子?
事实真的这么简单?
君宁忽然感到有些气闷。
在王宫里,充斥着各种扭曲与**,善和恶的界限也变得模糊。她爱自己的长姐,或许还有对自己近乎有求必应的母王。然而,随着对政务和时局的了解,从国家的角度,她愈发觉得只靠着她们,是不行的。
软弱,犹豫,或随心所欲,或唯唯诺诺畏于进取。若在太平盛世或可守成,但在虎狼环饲时,只会让国家被蚕食鲸吞。
相比而言,孔章侯和上将军,她们嚣张跋扈中饱私囊,十几年来对樊王室处处打压,但每次遭遇国难,她们的总是作为中流砥柱,在这个乱世中支撑着北樊度过一个又一个危机。
于私,她与孔章侯和上将军两方可说是积怨已久,不死不休的仇敌。于公,她们却也是共同护卫北樊的战友。当然,君宁还没天真到以为这样浑浑噩噩的维持下去,就会得到皆大欢喜的结局。
一山难容二虎,何况这还是足可翻云覆雨的三条龙。君宁一方占了血统大义,孔章侯占了民望金钱,而上将军萧戬则占了军权和对他国的威慑。
君宁和樊王太女看起来是最弱小的,但同时也是最不容易被动摇的。忠与义在这个时代还占着礼教的制高点。她们可以作为权臣打压王室,但要真正推翻它,就要做好鱼死网破,及被天下诸侯借此兴兵讨伐的准备。
除非有南尧王或先王昭禾那样的实力和疯狂,否则谁都不会想拿整个家族国家冒险。
目前她归宗近一个月,另两方只是在朝堂上下下绊子,竟对她没什么实质上的进攻,这与她的预期可说是相去甚远。
和平共处?开什么玩笑!那也要在三方制衡的基础上。
或许是因为她们对新入局的王位继承者存了试探的意思,再者,就是近在眼前的,和北方蛮族部落的那一仗。
春夏干旱少雨,入秋气温骤降,这是一个灾年。他们在北方的邻居过不了多久,就又要来打秋风了。而北樊自己……
君宁冷笑一声。
看了近几月各郡粮食和招收的新兵,能不能在北蛮铁骑下挺过这一年都是个问题。
保不准,这个难题,已经近在眼前了。
心里充满了乱七八糟的念头,等君宁意识到时,已经走到了内宫深处,专供太君太侍们养老的闲鹤园。这是座偏园,平日鲜少人来,可说是除永巷外第二荒凉的地方。偏园里因为外人很少,花木也变得颇具野趣。一丛丛菊花和叫不上名字的小花密密挨挨挤在一起,既不精巧,也不雅致,但平白多出许多王宫里难以见到的天然淳朴。
君宁停下欲回寝宫的脚步,转身登上空无一人的花厅。朴素的浅青石砖,略微腐朽的木扶栏,还有大片大片,肆意绽放的秋华。
君宁深吸一口气,感觉在这个沉郁的宫廷里,终于找到一片尚且单纯的净土。
她坐了好一会,正打算离开,就看见绛红色的木质拱门里走进一名少年男子。
明天一大早就要去小组讨论,有预感上课时一定会顶着一双熊猫眼的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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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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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生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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