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血缘者

据毕霜说,她最初听到这首歌时已经是两三年前了。当时只觉得奇怪,因为这首歌在她小时候父亲也给她哼过。还说是一个贵人为心爱的妻主写的,恐怕现在会唱的也就只剩他一人。

而当她回乡省亲时才知道,那所谓的贵人,就是小时极疼爱自己,最后玉陨宫中的月侍君。

当知道永巷中的孩子的身份,她再无法做回一个平凡的侍卫。

就算试过各种方法,毕霜仍没被办法避过守门独耳老寺人的眼睛进入永巷。他就像一个幽魂,总在她即将得手时把她毫不留情地丢出去。

太女和孔章侯对永巷避之不及,上将军更是深恶痛绝。就在近乎绝望时,天上掉下来个九王姬。

——于是,就有了后面的故事。

那个孩子,那个绵密深沉,小小年纪就利用手中仅有的一点资本,为将来挣出路的孩子。这也算是一种天赋,在错综扭曲的宫廷中生存的天赋。

待人都散尽了,孩子的歌声也渐渐息了。一双脚出现在男孩的视线里。

那双脚穿着极精致柔软的翘头皮履,在之前,他连见都没见过。

他忽然落下泪来。

站在他面前,君宁看见那双装作天真狡黠,而如今麻木空洞的眼睛里忽然涌出大股大股的泪。在晨光里,她向他伸出手。

“要和我来吗?”

男孩抬起头,他的眼里早没了孩子的懵懂纯真,只剩下宫中费尽心思活下来的狡诈,和对命运不甘的挣扎。

“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会送你出去,从此再不会见到宫里的骨肉相残,尔虞我诈。你不再是滕家人,当然也不会再见到我。在一个平静的小镇,普通的家庭里,你会渐渐成为一个人的儿子,夫郎,甚至父亲。或许一生都将在柴米油盐中碌碌度过,但你会获得王室人没有的平安喜乐。然而,我的弟弟,如果你握住我的手……”

君宁眯起双眼,露出一个温柔却复杂的笑容。

男孩看着她,觉得她明明是在笑着,心脏却无端感到酸楚。

“我会带着你站在高处,看遍这乱世中最残酷却美丽的风景。日后,你将成为一国之后,一个王的父亲。你一生都将挣扎在最血腥最泥泞的宫廷。戴着面具,说最优雅却最恶毒的话语。你是我的亲人,我的盟友,也是我的臣属。我会保护你,教导你,也会毫不留情的像棋子一样利用你,像马匹一样驱策你。我不会告诉你我所有的想法,你可以揣摩我,但不能背叛我。因为你一旦背叛,我就会毫不留情地抛弃你。我的弟弟……”

少女伸出手。

“你要和我来吗?”

男孩从长长的刘海中睁大眼睛,似乎要将这个少女的脸印在心里。

君宁等了许久,终于,她舒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你……”

她被一双小手握住。

同样不再柔软光滑的手握在一起,在这个繁华的王宫中破败的一角,显得突兀又理所当然。

那个男孩像个溺水的人,将全身重量都放在她伸出的手上。似乎永远流不尽的眼泪将沾满污泥的小脸冲出一道道浅色的沟。

君宁蹲下身,不顾满地污泥,将他一把抱起。

他像只小猴子,手脚并用地缠住她的颈,她的腰。他的头埋在少女芳香的发间,忽然泻出一声呜咽。

少女像哄着孤儿院里受了委屈的小朋友,胳膊牢牢托着他的臀,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脖子边湿了一块,她没表现出丝毫的不适,而是更紧地拥抱住他。

男孩从出生就生活在这里,但此时,他却不敢再看哪怕一眼。他的头埋在“高贵的姐姐”颈边,只有闻着她身上散发的淡雅熏香,他才能告诉自己,这不是一个梦。

这不是一个梦,不是一个梦。

他并非生而高贵,他是遇到了一个“高贵”的人。

就像清晨破开黑幕的暖阳,他从深渊中看见了光。

他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有着美好香味的屋子,好温暖,就像每次梦中的一样。

“我要去见母王,松开手好吗?”

姐姐声音温柔,却不容反驳地说道。

他恋恋不舍地松开手,然后又偷偷拽住沾着她香味的外袍。

“好吧,这个给你。”少女了然地看了他一眼。

对方知道他是在试探,试探对他的容忍——但很好,看来只要不过分,她是个宽容的主人。

没错,她既是姐姐,又是主人。男孩很明白自己的地位,就像一时兴起捡回家的狗。他在永巷那么多年都无人问津,很明显,不是不知晓,而是不敢收留。

他太明白宫中的生存之道了。

他会小心翼翼的试探,不遗余力的讨好。他将设想一个了不起的愿望,然后靠这个愿望支撑着,度过宫中一个又一个波澜诡谲的夜晚。

他会成为一颗有用的棋子。永巷中的宫人曾跟他说过,一个关键的棋子会令执棋者无法割舍,甚至左右整个棋局——那些人都是混蛋,但不可否认,他们教给了他很多。

他似乎被几双手小心翼翼地托起来,放到浴桶里。

如此待遇,他并未觉得惶恐不安。

在这些人眼中,他就是个高贵的人。他们侍奉他,小心翼翼地讨好他,他甘之如饴,受之无愧。

他只需要服侍好一个人,那个将他从泥泞中抱起,要带他看遍乱世血腥美丽的女子。

除了算计人心,他什么都不会。但在宫里,他想,这种才能永远都不会无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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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媪,我想收留一个小儿。”

之前跟在她身边的面具男子此时站在樊王身后,看到她略显尴尬地欠欠身。

君宁回了一礼。

他毕竟是属于母亲的影卫,就算向母王汇报她日常行事,也只能说是职责所在。

没什么好不满的。

安息正殿里终日昏昏沉沉。靠近樊王的地方点了支白烛,不知是不是错觉,有了火光映衬,这个女人的脸反而显得更加阴郁晦暗。

“阿拙,你知道‘他’是谁吗?”沉默半晌,樊王开口道。

樊王的声音还是无精打采,但站在她旁边的影卫却不适地动了动,隐去身形。

“是的阿媪。他是流着滕家血脉的王子。”

脸颊抽搐了一下,樊王定定瞅着君宁:

“你知道当年孤与你父君是怎么分开的吗?”

“略有耳闻。”君宁抬起面孔,平静的回视这名王者。这一刻,她们的角色已从母女变成君臣。“儿臣并不想在他身上找寻什么王家亲情。儿臣,只是需要这枚棋子。”

顿了顿,君宁道:

“对我樊王室,以及我自身来说,或许这会是枚极有用的棋子。”

看了她许久,樊王终于疲倦地闭上眼。

“你最好记住今天的话。”

“当然,母王。”君宁在王榻下叩首道:“儿臣总是要对您,和侍奉王室的百姓负责的。所以能利用的,儿臣会不遗余力的利用。”

“这孤不管,反正以后都是你的,随你折腾。”樊王懒懒地道:“但别让孤看见他,也别指望孤给他丝毫的名分地位。你若愿意养着,就当是条狗养在自己宫里。等孤死了愿意放出来,那孤也管不了了。”

君宁张张嘴,最后只是叩首道:

“谢母王成全。”

“拙儿……”樊王的语气突然柔软下来。她招手道:“来,让阿媪看看你的眼睛。”

君宁表情僵了下,但还是温顺地抬起头,坐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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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姐大人,您回来了。”

刚进殿门,君宁就看见个绿锦衫小人儿跪在门口,向她行伏礼。

嘴角抽搐一瞬,不期然想到了某扶桑国丈夫回家妻儿迎接的景象。

“起身吧。”

君宁脱下披风,侯在旁边的宫侍迎上来接过。刚在案台边坐下,小儿就捧上一盏热腾腾的香茶。

君宁接过抿了一口,感觉浑身不自在。这该说是自己角色进入的太慢,还是这小儿角色进入得太快?无名就不用说了,自己不去伺候他就谢天谢地。就算是诸宫侍也没让她如此切身感到,她是一个王姬,有许许多多的人在依赖着她,企盼着她的喜爱,靠着她的荣宠而活。

他细长的眼睛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并不是惹人不快的那种,而是随时注意你需要什么,想做什么,然后顺着你的心意做到最好。

君宁拍拍身边的软席。“坐到这里来。”

小儿顺从的挪过去,试探性的伏在她腿上。

不自在地动了下,但君宁并未推开他。她摸了摸小儿刚刚洗完,香喷喷的头发。

“你礼仪举止倒做的比我还标准,看来这项功课可以省去了。”

“在永巷时养我的公公教导严格,故而记得一些。”

那小儿瘦得皮包骨,说话还有些奶声奶气的,但发音和用词与从小长于富贵,受最好教导的公子并无区别。

没细问那公公是怎么“教导”,才让小小的孩子在他死后多年都不敢忘。

她说起了另一个话题。

“你虽身量尚小,但算算年纪,也有**岁了吧。生辰是多少?你父君可给你取了名字?”

小儿静了一瞬,又带着一点小心地笑道:

“父君过身的早,弟也从未过过生辰,故而不知。名字……名字阿姐给取一个,可……好?”

于是阿拙又捡了一只危险生物……天生操心的命╮(╯▽╰)╭

收藏有39个啦,感觉明天就能满四十个加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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