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一下就下了小半个月。整个樊王宫都被大雪覆盖,即使宫侍寺人们每日勤勉清扫,目之所及仍是一片素白。
“你当真决定这么做?”
隐翠殿,昏暗的书房里仅仅点了一盏油灯。屋外狂风怒号,飞雪击打着窗棂,发出啪啪的声响。这样的雪,即使下等宫侍也窝在房间里,出不得门了。
无名抱剑立于阶下,面色不善地看着案后少女。
接过滕晗递过的蜡油,君宁手掌微微倾斜,红色的蜡液像浓稠的鲜血,封上装着木简的匣口。
拿出王姬私印,她稳稳将印按在一滩半凝固的殷红中。
打了个寒战,无名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青川崖上,她给人开膛破肚的一幕。
即使此时,她仍是平静的——该死的平静,甚至还带着笑意。
他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
“我……”他咬咬牙,“我不能做什么吗?难道你一定要这样……”
“耐心是一项珍贵的品质,对将领尤其重要。”
她将匣子递给滕晗,滕晗乖巧地接过,吹了吹未干的印记。
“你要相信我,无名。”
少年仿佛突然泄了全身的力气,他就地坐下来。
“你疯了……这样下去我也一定会疯的。等这事了了,我要马上到你封地去,屯兵也好,戍边也好,我再不能这样虚耗下去了。”
“嗯,如果你决定了的话。”君宁仿佛忘了那只足可搅动天下的木匣,她转头望向窗外狂暴的风雪。“等雪停了,我便教你骑马吧。”
“你……”无名脸一红,吭吭哧哧地斥道:“你……你是真傻还是故意气我,你、你难道不知男子是骑不得马的吗?”
“…………啊?”君宁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接着傻傻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为……”无名几乎要气吐血,憋了半晌才吼道:“反正不能骑就是不能骑,哪那么多为什么!”
“嘻嘻……”童稚的笑声从旁边响起,一双小手抱住君宁胳膊,属于孩子的暖香靠了过来。“阿姐要不要问问朝颜,朝颜可是知道的哦~”
君宁失笑,低下头,看着依偎着她的小小身体。
“那你倒说说看,为什么骑不得马?”
“还不是因为侍卫长那处……”
“小混蛋,你再说!”
“怎样?”滕晗笑嘻嘻一扬下巴,倒把君宁平时和无名斗嘴的表情学了六七分。不过配上他那双细长上挑的狐狸眼,怎么看都多了点奸诈。“我可是只听姐姐话的,你就算吓我也没用!”
“呦,无名你今个可碰上敌手了。”君宁看着有趣,于是煽风点火道:“你难道还要当着我面欺负我阿弟不成?”
“你……你们!”
那一大一小坐在高座上,穿着同样的宫廷华服,同样的滕家脸,同样一脸欠揍的表情。
无名突然出离愤怒了!
排挤老子?没门!
他一瞬间掠上前,习武之人带着一身刀剑的刚冽之气,坐在正坐旁的滕晗瞬间畏惧地想往君宁身后缩,却立刻白着脸制止了自己的动作。
“没关系。”
一只手挡在滕晗面前。他忐忑地抬起头,不知道对方发没发现刚才那一刻他的贪生怕死。
少女只是低头,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平静宽容,似乎了然,又仿佛一切只是多心。
“没关系的。”
男孩突然蔫了,他把脑袋抵在君宁胳膊上,像一只霜打狐狸。
拳风仅仅在君宁面前一寸处停下,掀起她几丝碎发。
无名慢慢收回拳,默然不语。
“我只是想帮你的。”君宁道。
“……我也想帮你。”
只是很难适应自己的角色——一个臣子,站在你脚下——不过,我会很快适应的。
很快。
无名瞥了眼腻歪在她身边的滕晗,平板的启唇道:
“男子两腿间长物极敏感,如果长期摩擦就会起反应,不但双腿无力,浑身酸软,甚至会在在马上……之前被刺客追赶,我到后来几乎连走路提剑的力气都没有,若你是想让我学了以后打仗用,我看就免了吧。”
听了这话,君宁面色也添几分尴尬。让一个未婚男子亲口讲那羞人的事……到底是她孟浪了。
“对不起,是我的错。”君宁低头赔礼道:“你想揍就揍吧,揍到你出气为止。”
“你……你自来就是这绵软性子!”看着她脑顶的发旋,本来趋于平静的怒火反而蹭地一下冒上来,不管什么君臣礼仪,冲着那颗头狠狠来了一巴掌。“道歉道歉!你是谁?你是北樊王姬,做什么向我这小侍卫道歉!你就不会学学当年仲齐郎,错的也要说成对的?!”
要不然,我怎么放心把你留在这襄原城里……
君宁有些茫然地揉着脑袋,不明白怎么道歉也错,不道歉也错。
果然男人心,海底针。
“阿姐,仲齐郎是谁啊?”小狐狸终于回血成功,拉着君宁的袖子哼哼问道。
“一个跋扈脑残的富家公子。”
“这就是了。”男孩略带鄙视地瞥了无名一眼。
“侍卫长好歹也认识阿姐好些年,怎么能把亲亲阿姐和那些没见识没修养的蠢男子比?侍卫长您真是老糊涂了!”
你才老糊涂!你全家都老糊涂!
被年龄问题狠狠刺了一针的少年瞪了眼挑衅的小混蛋。
“死小鬼你不要太嚣张,总有王姬看不到的时候!到那时……哼哼!”
“阿姐……”男孩“呜”地扑到君宁怀里,怯怯地露出一只眼睛。“我好怕……”
“哈哈哈……”
被这两只熊孩子逗得畅怀大笑,尤其无名被恶心到的表情,实在太具有观赏性了。连日来的抑郁心情也被驱散了一半。
“无名和朝颜,我真是谁都离不了呢!”君宁摸摸奸笑着偷偷朝无名做鬼脸的小家伙,“你这张厉害又讨人喜欢的嘴,也不知最后哪个女人能有福消受了去。”
“哼,她们消受不了,那是她们没能耐,我还不稀罕呢!”小家伙傲娇地一甩头,“嫁不出去我就赖着阿姐了,谁让阿姐教坏我的!”
“你看看,这张嘴!”君宁苦笑着摇头,“这才几日,就连我都要赔进去。”
那是你活该,谁让你偏要捡只狐狸养!
无名看着上面两只说说笑笑顿时各种刺眼,那小东西得意洋洋地一勾唇,他险些扑上去给他一飞脚。
笑,笑,让你笑!
老子自持臣礼退居二线,倒便宜了你这小鬼头。
想独宠?做梦!
“姬上——”
本来在心中纠结了好几日的消息此时冲口而出。反正现在他是她的臣,那些所谓犹豫,所谓盘桓,都通通成了狗屁。
还不如给这得了甜头就招摇的金眼狐狸找些麻烦来得好。
滕晗,从今日起,你就是我人生劲敌!
哼!
听见无名的声音,君宁带笑抬起头,随后,她就笑不下去了。
无名说:
你难道,不担心你的初侍,过得怎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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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宁匆忙出了东君宫。
她穿着室内的薄衫软鞋,身上只批了件大裘,一出门就被风吹了个透心凉。
一名守在殿外的宫侍急忙跑上前,撑起油伞,可惜风雪太大,那脆弱的纸伞根本抵挡不住狂风。
少女急匆匆推开宫侍往外廊跑,连专门备给她的舆轿都等不及。
初侍居在外廊绣阁,与母王上了年纪的侍君们不同,她常跑到年轻男子的住处到底不方便。倒不是她怕什么流言,关键是对萧融雪不好。
本来他被选为初侍就闹了个鸡飞狗跳,母家妻家两边不讨喜,母王不会护着,上将军更不会管他。
她求了亚父身边的大管事浣公,可不知道浣公所谓的“照顾”,却未必是她想要的那种照顾。直到今天无名若有若无地一点,她才感到隐约不对头。
于是,就在暖融融的书房里,一刻都坐不住了。
外廊离处在后宫中心的东君宫有些远,再加上天气不好,君宁到时几乎成了雪人。她打了个喷嚏,感觉身上一阵阵发冷,却只大略抖抖头发,直冲着传说中良家子们居住的绣阁走。
樊王滕静自登基起就没纳过新君,绣阁大部分是关闭的。君宁找了半天才在里面一间绣阁找到有人居住的痕迹。
那绣阁看起来不差,显然经过打理,住一名公子并不寒碜。房间里炉火也烧得旺盛,隔着一层门都能感到融融暖意。君宁见此,略微放下心来。
她正想叩门,旁边耳房里走出了个上了年纪的宫侍。他眼睛在君宁身上转了圈,低下头,有些惶恐的道:
“不知王姬前来老奴有失远迎,请王姬恕罪。敢问近日王姬屈尊临此,所为何事?”
萧融雪没有乳父,也无贴身侍儿,这人恐怕就是宫里临时拨给他照顾起居的大管事吧。无意给萧融雪的身边人难堪,君宁放缓语气道:
“吾来看看萧家公子,不知可方便?”
“按规矩在成人礼前,初侍是不该和王姬见面的。”见君宁皱起眉头,管事飞快接口道:“不过既然王姬想见,那老奴自当听命。”
他欠了欠身,“公子正在午睡,不大方便,请王姬在外堂稍候片刻。”
君宁被他领着到了外堂,很快又有两个年纪稍小,宫侍模样的少年给她奉茶生炉,拿出干爽衣衫服侍她换上,随后又一言不发的退下。
君宁看看这略显清素的外堂,似乎没什么不对,却又总感觉说不出的怪异。
不一会,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萧融雪被那管事扶着,慢慢走进屋来。
收藏有47个啦,感觉又快要能加更了~
存稿快要写完了,大概只剩两个大情节。书里的角色们表现的都很棒,有些甚至超出我原来的预期(……喂)。大家都是成长型的,有的从懦弱变坚强,也有的从云端堕落。不到死亡的那一刻谁也无法评价那个人的一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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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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