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欢颜薄

上将军府里,两只麻雀站在桃树枝上吵闹不休。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如同春日的欢曲。

萧融雪坐在房中软垫上,窗户开着,他伸出了手。

一片雪花从空中打着旋,落在他的指尖。明明桃花已经绽开花苞,这场春日的雪却像永远没有停歇之日。

只是一直下。

一直下。

一直。

从她离开都城的那天起,绵延的雪就笼罩在襄原城里。有时萧融雪会透过窄窄的窗子向远处看,但除了青灰色的院墙,他的视线中仍只有无尽的银白。

“孩儿,阿父要怎样才能让你的母亲回来呢?”

萧融雪摸着已经绽出紫纹的肚子,喃喃自语。

这个孩子就像害怕面对至亲别离,执拗的不肯降生。按照正常产期已经过了十余日,他虽常常夜间腹痛,却始终没有诞下孩儿。

“吾儿,你是要陪阿父一起等吗?”

萧融雪记起了还在东贵君偏殿待嫁时的事情。那时他刚刚被九王姬所救,心中既羞且愧,充满对未来的不安。有一日他从噩梦中惊醒,睁眼时,就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床头。

那是他的阿母,虽然八年未见,萧融雪却一眼认出了她。

他的阿母英武,刚烈,战功赫赫,即使在深宫中仍能时时听见她的传闻。他从小只能在门后偷偷看她,长王子不准庶子们随意在将军面前走动,将军也极少留宿内宅。在年幼的记忆中,似乎除了正旦家宴,她从未叫过一声母亲大人,更何况,即便是家宴,将军也常因军务不能参加。

她的母亲不是个顾家的女人,但他阿父说,她的母亲是个英雄。

英雄是值得敬爱的。

萧融雪看着母亲时,他的母亲也在直视他。似乎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打量这个儿子,萧将军将他每一分眉眼都看的极为细致。

“你长得很像你阿父。”

只这一句,就让萧融雪流下泪来。

因为时间久远,阿父的面容已经越来越模糊,他时常想,恐怕阿母甚至已经记不起父亲的样貌了。

那么有一天,谁还会记得这个在一方窄院里默默活过,又默默死去的男子呢?

然而,天之幸甚,他仍是可追忆的,透过他阿母的眼睛。

萧将军并未在萧融雪房中久留。她只是简单问了几句九王姬待他如何,有没有宫人欺辱他,东贵君是否给他脸色看。萧融雪想,他从未了解别家的母亲怎样与儿子相处,但至少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虽然只有半刻钟,但他已经得到了身为人子,对亡父的回忆,还有即将为人新夫的挂怀。

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然而临走时,阿母给了她一包桂花糖。她说他父亲总喜欢在每天起床后,偷偷含上一颗,还当她不知道。

他便想,母亲果然还是记着阿父的。因为直到死前,他的阿父仍旧每天一定要含一颗糖,然后就可以看着窗外,静静笑上许久。

收下糖,他珍而重之,每日靠它来汲取久远的回忆。

如今已过了一年。那包糖果早就吃了个干净,随之而来的是他腹中添了个孩儿。

那一定是个像桂花糖一样甜美芬芳的孩子。

总有一天他会抱着孩儿,和妻主母亲还有弟弟们一起到香桂树般的男子坟前,告诉他他们一家人平安喜乐。他求的不多,但他所想的都已经得到,所以没什么不知足的。

知足者常乐。

他应该喜乐的。

——泪滴点点洇湿衣襟。

萧融雪捂住脸,在三月的新雪里痛哭失声。

他腹中孩儿似乎感到父亲的悲恸,不安地翻了个个,男人顿时捂着肚子蜷成一团,无力地侧伏在锦垫上。

他的发簪掉落,长发披洒下来,在地上汇成一道暗色的河流。一只小脚踏上了河流的尾端。

“你要死了吗?”

萧融雪听见童音冷冷地说。

手脚止不住地痉挛,他眨眨被冷汗刺痛的眼,看见王子晗负着手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肚子。

“你怎么还不死?”

萧融雪下意识地护住腹部,艰难地唤了声:

“王子晗。”

“贱人。”男孩鄙夷地侧过脸。“就凭你也配唤我的名?”

那个男孩一直是温柔有礼而的,带着王族淡淡的矜持与疏离,和他这个王姬的侍保持着即亲善却不越距的关系。他从不曾见过王子晗像今日这样充满厌恶,如同看一团不洁之物般的目光。

但此时萧融雪却顾不得这些。

他拖着沉重的身子抓住男孩的衣摆。

“殿下,您可曾听过姬上的消息?影卫们都对侍闭口不言,侍真的不知要如何是好……”

“你说王姐?那不是该问问你的母亲大人吗?”滕晗厌烦地拽回衣摆,“你私服秘药怀上孩子,让王姐因你处处受制,如今又做出副纯真嘴脸打听她的消息。难道你已等不及她早早死去,自己好当上王太后吗?”

“殿下……您、您到底在说什么……秘药?侍从不曾吃过啊!”

滕晗嘲弄的看着脚下的男子,蹙着眉,却忍不住笑了。

“我从不相信世上还有你这样的傻子,今日竟是亲眼见到了。”

男孩弯下小小的身体,细长的眼弯成了一条缝,嘴角虽在翘着,却让萧融雪不住的打冷战。

“自从你入府,王姐一直给你服用避子汤,就是不想和你留下子嗣,你偏偏怀上了,自己还沾沾自喜,每日在我阿姐面前炫耀。真不知道阿姐看你那张故作单纯的脸,究竟作何想法……怕是,在梦中都恨不得从未娶你吧!”

“不、不会的……王姬每次看到孩儿时都那么温柔,她怎会不喜欢孩儿!”

“那是因为王姐仁善,不忍伤害你腹中未出生的生命,而这条命,却是要用她自己的命来换的!”男孩的声音骤然拔高。“别人不讲诉给你听,你便聋子般懵然不知!不剖开给你看,你便瞎子般视而不见!你白长了两只眼,一颗心,却事事等着别人做好了摆在你面前,难道你自己就不会做些什么,只会像个傻子般被玩弄于鼓掌,让亲者痛,仇者快,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兀自欣喜吗!”

“我……”

萧融雪被骂懵了,他攥着胸口,感觉心脏扑通扑通仿佛要爆裂开。

他记起了很多,母亲意外的来访,那包满载回忆的桂花糖。王姬听说他怀孕时片刻的怔然,每当提起母家时的尴尬,还有园中仆侍们看着他复杂小心的眼神。

他原来一直活在自己的臆想中。当这层臆想的窗纱戳破,等在外面的是你死我活的真实。

“上次王姐被当朝掌嘴,罚跪宫门是你母亲暗中支持。大半年来王姐职位被夺,府中圈禁是你母亲派的兵。现如今王姐流放边塞,生死未卜是你母亲亲自做下!萧融雪,你身为仇人之子,将我王姐逼入死地,难道你还指望她不计前嫌爱你如初吗!萧融雪,你不要太不知耻了!”

“姬上她……姬上她……”萧融雪哭得几乎喘不过气,他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

可是不知道,就能成为借口吗?

他曾认为能嫁给九王姬是一生最大的福分,那对于九王姬呢?

难道不是最大的祸事吗?

“王子……您教我,您教教我……”拉着男孩衣摆,萧融雪仿佛拽住唯一一根稻草。“我不想害姬上的,任何事,任何事我都会去做,只要能救她!王子,求您教教我……”

滕晗仍是眯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萧融雪,似乎既有蔑视,又带着几分可怜。

“萧良俪,你可真是个可人儿。让我都不知如何说你才好……”

男孩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如今萧将军大权在握,王上被囚京郊行宫,若能拿到各兵营布阵图,或许还会有一丝转机也不一定……”

咬着唇,萧融雪茫然地想了一会。

行军布阵图他没见过,但在哪里找却有些头绪。

“怎么样,能办到吗?”

萧融雪的唇上现出一丝血迹。男孩也不催他,只是眼睑低垂,静静看着。

“拿到兵营布阵图,是要交给姬上吗?” 终于,萧融雪哑问声道。

“不,交给王上。”移开目光,滕晗看向飘着轻雪的窗外。“当阿姐遇到危险时,我的那位母王,说不定,会有出人意料的表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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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道湿滑,腐朽的霉味飘荡在空气中。

萧融雪吃力地扶着墙,一步一步向前蹭着。他又冷又累,浑身都在哆嗦,地下的寒气似乎从皮肤直侵肺腑,在他腹中塞入了一个冰球。

后/庭隐隐湿凉,黏腻的液体顺着股缝淌到腿根,又蛇一般蜿蜒而下。男人心中慌乱,但此时却没有回头路了。

将军府占地广大,但他的父亲一辈子只守着一方院落,正是他被关着的那一座。父亲说,他并不是走不出,而是不想走。

父亲说,他不想走,却要给自己的儿子留下一条路。

不知过了多久,萧融雪终于走到地道尽头。摸索着按下一个机关,罗盘弹起,凭着记忆,他先向左转了三刻,又向右转了四刻。

几条石板无声向内壁滑入,上方露狭窄的夹层。里面赫然是一个石箱的侧部,密密麻麻的卷轴摞在石箱中。

萧戬怕别人将机密文卷偷走,就将连着墙壁的整块岩石凿空,并在屋中设了许多机关。可她却不知,有人偏偏从地底将墙壁掏出夹层,正好够手臂伸入。

借着火折,萧融雪一卷卷展开图纸。他看不懂布阵,但认得上面的文字。北樊男子识字不多,但年幼时父亲教了他许多东西。

萧融雪一直觉得,父亲并不只是一个平凡的偻侍。

记忆中,父亲抱着年幼的自己,说他和德君上曾经来自同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很美,就算男子,也能学到许多厉害的本事。父亲说他自己是个傻子,成沫是个疯子,德君上就是被傻子和疯子连累的倒霉孩子。

他和妻主都欠德君上一条命,若有一天时候到了,就要把命还回去。

无论是给君上,或是他的子嗣。

过了许多年,萧融雪忽然在此刻忆起这段话,这不得不说是宿命。抱着找到的图,他再次转动机关,将一切还原。

看了看前方黑黢黢看不到尽头,却通往自由的路,男人毫不犹豫地转回身。

“姬上,请原谅我的天真,谢谢您的包容。”扶着隐隐作痛的下腹,萧融雪露出如同哭泣般的笑。“我会还给您,连着父亲的份,一起还给您……”

锅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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