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行宫,全副武装的兵士在明亮的火光下彻夜戍卫。从此地开始,方圆数里都毫无遮挡,没有敌人能在众人的眼皮下进出自如。偶尔有漏网的,也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裨将廉广坐在高台上,一丝不苟地擦拭她的宝剑。忽然放在长案上的剑鞘震动起来,咣当一声掉到地上。
女人呆了片刻,忽然一跃而起,大呼:
“敌袭!”
“敌袭!”
“敌袭!”
“敌袭!”
数不清的声音在同一时间响起,君宁骑着火红烈马,一把扯下头上的兜帽。
“怎么回事?计划提前了吗?”
远处城墙上亮起一簇簇火光,整个襄原城都从睡梦中惊醒。声声鼓响,尖利的哀鸣划破天际。
“——攻城啦!!!”
嚯地从马上站起身,君宁拔出腰间长剑,厉声喝问:
“是谁!谁不听军令擅自攻城!吾等陈兵只为威慑,怎可令国都陷于火海!这是内乱!是谁罔顾社稷,将吾北樊至于内乱之中!”
“是……”
寡言自持的毕霜也面露悚然。
“是……王上!”
襄原城另一边,樊王在贵族车马的簇拥下,朝城门遥遥一指。
“破开。”
无数黑影从军队中窜出,城楼血花飞溅,深红色的液体顺着残肢,在石壁上留下斑驳的纹路。趁着换岗间隙,南城门被轻易拿下,穿着各色军服的贵族私兵从城门一拥而入。
“勤王!”
“勤王!”
“诛逆!”
“诛逆!”
——天下勤王令!樊王竟是动用了一生只得一次的天下勤王令。不为保家卫国,不为征战四野。召集举国诸侯,竟只为平息一场王室内乱。
耻辱,千年王令,千年滕氏,之耻。
王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一夜间边塞四军被屠杀过半。她们骄傲跋扈,目无尊长。但她们的剑,从未真正朝向北樊之民。
“勤王!”
“勤王!”
“诛逆!”
“诛逆!”
京郊行宫外,裨将的尸体仍旧大睁着眼。她被乱枪/刺穿,青铜宝剑倒在身旁,目光仍旧看向遥远的北方。
——吾国,我未曾忠于王室,但从未对你不忠。我用鲜血捍卫你的疆土,用生命维护你的尊严。我用身躯将虎狼拦在境外,在腐朽的王朝中让北樊之名流传。
——吾国,如今我死了,又有谁能继续捍卫你?
无数军士临死前发出悲鸣,他们一生为北樊作战,最后却死在樊王手中。他们不是忠臣,却是忠民。他们服从军令,但军令却将他们推向了谋逆之名。
“母王呢?”君宁拉着马缰,马匹因为主人的暴怒烦躁地踢踏着前蹄。
“她?大概已经进宫了吧。”
沙哑的女声低笑着,萧戬一身狼狈,带着几名残兵从暗处走来。
“九王姬,我终究是小看了你。然而纵是你机关算尽,明明只差一步便能将我擒下,结束这场政争,却被你的好母王生生演变成内乱。”
萧戬昂首挺胸,策马前来。仿佛身后,仍然跟着的是边塞四军的百万雄师。
“数月追逐,数月缠斗,我萧戬驰骋沙场,自诩英豪,本以为会有一个英豪的死法。我以为我会死得其所,却不想成了个笑话!滕宁!滕少拙!北樊九王姬!”
萧戬抽出佩剑,上铸樊国北境上将军令。
“北樊没有将军令,我的剑就是军令。我以将军之名尽到了职责,在我掌兵之年,北樊未曾丢弃一寸国土。我不辱吾名,那你呢?我以北樊将军令质问你,你又能为北樊做些什么?”
“我会让吾国之民永不以国为耻,永不受流离苦,永不做亡国人。”
君宁策马上前,冲天火光将她身后映成一片妖异的血红。
“萧戬上将军,我不懂。”少女咬着牙,强压声音颤抖。“你是一世英豪,我们本可以联手将北樊建的更强大,为何最后却非要走到如此地步。我本以为你想挟王自封,或是对滕氏彻底失望,我自问这三年未有失德之处,北樊军政也从你一家之言,成为多家天下。我与融雪育有一子,就算看在孩子份上,我也会保你一族应有的尊严体面,你为何,却放不下呢?”
“放不下?或许。”萧戬微微花白的鬓角在寒风中凌乱,她扬起刚毅的眉。“人生在世,总是要争过了才甘心。我争过命,争过情,我争过寸寸国土,争过青史留名。我有的输了,有的赢了,从身无长物,争到如今。以后,我还要继续争下去。那么,九王姬,我现在要进国都襄原城,我要最后看看那个和我争了一辈子的人。现在,你是让我亲眼去看,还是要带着我的头颅回去呢?”
无数兵士注视着火光当中的女将,她是权臣,是奸臣,却也是能臣,是功臣。
君宁拨转马头,往旁边让了一步。
无数兵士们也一同往旁边让了一步。
萧戬策马当先,身后跟着寥寥几名残兵,却像凯旋的将军般走入了襄原城大门。城楼早已被各路勤王兵将攻占,远远看见君宁王姬旗及毕家军旗帜,门便从内向外推开。
君宁等人并未停留,直接夹着萧戬的人马进到城中。城中一片狼藉,处处血迹,时而能见到趁着混乱烧杀抢掠的流兵。跟着君宁的兵士们自发前去处置,君宁则随着萧戬一直走到宫门旁。
一年前曾被玷污的雪白广场如今彻底成了一片血海。在广场侧方目所能及的小巷里,数不清的穿着边军兵服,穿着萧府家仆服的男女被赶做一团,然后被牛群遍遍踏过。血液如河流般朝着略低洼的广场汇集,在广场正中央,高高的木架子上,飘飘荡荡的挂着一众尸体。他们穿着白色的中衣,披头散发,毫无尊严的暴尸在众目之下。
其中有萧戬的偻侍,女婿,未出阁的年幼公子,还有她刚刚成年,尚未娶亲的二女儿。
她的长女烈平姬身首分离,死在绞架下。君宁至今只见过她一面,还是刚刚到襄原城时,那个趾高气昂,大着嗓门的青年将领。她少年成名,至今立下无数战功,如今却亲眼看着家人绞死,然后被一刀砍下头颅。
女人的眼角撕裂,浑身擦伤,仿佛至死都想去救下一人。
她真的是对那些叔父庶妹有多深的感情吗?
未必。
或许她只是作为长女,不能看着萧氏之人死在自己眼前。
君宁感觉自己的目光无法落在身边的女人身上,更无法面对萧融雪。
这是一场王室导演的悲剧。在古代并非罕事,或者说,这个结果在萧戬反叛的那天起,在她大权在握的那天起,甚至从她放不下的那天起,就成了注定。
注定要么她一言以令天下,要么,就是九族俱灭,血脉无存。
萧戬似乎只轻轻在绞架上扫了一眼,就转回目光。她面朝着紧闭的朱红宫门大喊:
“滕静,你出来!”
“滕静!你这个懦妇!”
“滕静!我萧戬在此,我们来个了断!”
“滕静!”
“滕静!”
“滕静!”
大门仍然紧闭,如同从未将这叱咤北樊的女人放在眼里。
萧戬叫门无用,便上前劈砍,每一剑都在宫门上留下深深的斩痕。
一下,一下,萧戬仿佛入了障,真要以一己之力劈开隔着王室与平民的高墙。
“萧将军……够了。够了。”
够了。
发疯的女人颤动一下,转过身,怔然的看着君宁。
“萧将军,英豪的末路不该如此。这不是你争取的理想,这是执念啊……”
少女闭着眼低下头,双拳紧攥。就在不久前,她还筹划着让萧戬看在萧融雪和孩子的份上,向樊王服输求情。以她多年的军功,未必没有留得一命的余地。
然而,这是侮辱了她。
有人屈于一时,是为了日后一雪前耻。可今日萧戬已明明存了死志。
英豪的末路不该如此。
拄着剑,萧戬的发冠早不知落在何处。她一身残甲,站在北樊最尊贵的大门前,站在她死去的亲人身边。
她甩了甩长剑,指向君宁。
“你的确不是滕静的女儿。”她看着君宁锐利的眉和琥珀色的双眼。“你是君归阙的女儿。是千年隐宗的女儿。”
“你……”
你认识我阿父?你知道千年隐宗?!
然而还没等君宁开口,萧戬就将将军剑横在自己颈项。
“我萧戬一声作孽无数,从未觉得对谁不起。唯一觉得对不起的,唯有君归阙一人。日后若我麾下但凡有一人存活,皆不与君归阙之子嗣为敌。若她们口中尚念我名一日,皆以樊人之身戍边,永不入中原一步。此乃上将军之令,此乃我萧戬之令!”
“接令!”
“接令!”
“接令!”
跟随着她的军士中,三名武官流着泪,将拳置于胸口,其余诸人皆以剑横颈。
“如此,便是吾等英豪末路。诸卿为吾之臂膀,若地下也有国别,那就随我再去拼杀一场!”
“诺!”
热血飞溅,军士们挥剑自戕。萧戬手持长剑,转头道:
“九王姬,你该不会以为樊王的疯狂仅止于此吧?你没看见,东边的祭天高塔已经烧起来了吗?”
“——!!!”
烟尘飘起,在灰蒙蒙的清晨里看不分明。然而,透过浓重的血腥,她依稀闻到祭天高塔特有的樟木香气。
“去吧,听听她想说什么。”萧戬难得露出复杂的苦笑。“竟敢设计我萧戬……哼,那也……是个英豪。”
在君宁转身的一瞬间,长刃划过,血溅三尺。她并未回头,只听见身后几声踉跄的脚步,却终未有跌入尘埃的声音。
春日的雪飘飘洒洒,落在女人肩头,落上她的睫毛。她拄着剑,闭上眼,仿佛听到远处传来少年的笑声。
“嗨,那边的大个子!我叫君归阙,你叫什么名字?”
樊王专业拉后腿……其实我还挺喜欢萧戬的
本文的早期部分终于要结束了,顶锅盖求收藏~= ̄ω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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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勤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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