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国之殇

仲谦姬已经饮了许多酒。

她自幼身体不好,饮食生活处处节制,从未能尽兴求得一醉。现今她再无需顾及,真是从没有过的畅快。

馥郁的樟木香从楼下传来,露台上映着火光,喧嚣,热烈。无数宫人在塔下吵吵嚷嚷,有张罗灭火的,有声称要将她抓下来交王上问审的,有说就活活烧死她,以向天下谢罪的。

她活着的时候如同死去一般无人问津,没想到死去的时候,却得了一场热闹。

甚好,真是甚好。

仲谦姬踉踉跄跄地走上高台,仿佛要与万民同庆般举起酒樽。

欢闹吧!吾民!

过了今天,北樊终于不会再像被诅咒附身般惶惶不可终日。因为那个孩子回来了,唯一的王姬,樊王最心爱的子嗣,健康的,聪敏的,将为北樊带来昌盛的王。

她只要再少一些心软,再见一些血腥,再了解一些宫廷里你死我活的残酷,让她心中仅存的温暖磨成血水,让她的人性耗尽,眼泪流干。

吾妹,我真是个残酷的长姐。我如此爱你,却也用自己的方式报复你。

因为我要让你成为一个王。

因为我爱我的国胜过你。

仲谦姬捂着唇,咳出一手鲜红。她的身体早毁了,从十三岁那年起,母亲在她新婚之夜送给她一盒香料。她可怜的孩子胎死腹中,可怜的正君精神恍惚,她知道母王为何如此对她,就像对她许许多多未曾成年就夭折的姐妹一般。

只是为了一人,她虽然晚慧,却独占荣宠的幼妹。

但她从未恨过那个孩子,她还那么小,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

就连军神君怀夏,五岁之前不也是个傻子吗?

她是阿拙的长姐,阿拙也从未害过她。那么,这个孩子就是她的妹妹,她该用尽全力保护教导的。

就算十年后再次相遇,仲谦姬被在众人面前当成笑柄,她也从未恨过。

只是失落。

原来即使没有我,那孩子也长得这般好了。除了一个混乱的朝局,滕仲谦,你究竟还留下了什么?

至少,要让她更像个王。

对母亲的幻想,对长姐的幻想,对权臣的幻想,对男人的幻想。

王可以有仁义,却不能有幻想。仁义养育忠诚,幻想招来妄念。她的祖母曾经也是个英武之王,母亲曾经也是个贤德之王,然而,当她们的幻想破灭,妄念就摧毁了她们的心。

于是她们成了疯王,庸王。

她再不能让国家堕落下去了。

“——阿姐!”

啊啊,你看,她来了。来的这么早……

仲谦姬透过浓重的烟幕寻找下方人影,可惜人太多,挨挨挤挤,怎么都找不到。

“阿姐!!!”

找到了。穿着斗篷和薄甲,她的女儿般的幼妹,她的继承人。

我把所有美好的声名留给你,把所有大义留给你,我只要一个国,一个没有我,反而更加昌盛的樊国。

吾妹,我的王。尽情恨我吧,但我会把所有的爱都给你。

都给你。

轰然巨响,高塔从下层坍塌,火舌一瞬间吞没了塔顶上的身影。

尖利的悲鸣撕心裂肺,让喧嚣的火场都沉静。

那名少女的世界仿佛在眼中坍塌,腥红的火燃尽了她的声音,她徒劳地张着嘴,泪水从眼角滚滚流下。

“王姬,太危险了!”

“王姬,快请回!”

“王姬,废太女已经死了。”

她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

死了。

——都死了。

泪水在眼中停止,她擦擦眼睛,站了一会,忽然猛然推开身边人,朝街市中跑去。

“那个方向是……”周围的兵士大叫,“快拦住她!王上下令不让王姬去将军府的!”

一双强劲的手搂住了少女的腰,荒玉带着君宁,辟光在前方开路,远远地把追兵们甩在身后。越往将军府走人越冷清,然而,在将军府门前,却赫然停着王上的銮驾。

母王……

房檐上的影卫密密麻麻,似乎整个国家的暗卫都守在这里。君宁只好走进大门,门前的兵士自发让开,刚一入外堂,就看见樊王端坐在正席上。

“吾女,你辛苦了。”

樊王一改颓态,王服高冠精美异常,眉眼温润,唇角含笑,确实不负高山明泉的美誉。她优雅地伸出手,道:

“来,到阿媪这来,以后这如画江山,这太女之位就都是你的了。阿拙,过来。”

“萧融雪呢?”君宁动动唇,勉强能从口型中辨别出这几个字。“我们的孩子呢?”

樊王收回手,颇有些意兴阑珊。

“你还想那个贱民做什么?当年你娶他不过是迫于情势,如今逆臣萧戬已死,北樊四军崩解,再没有什么能威胁你了。吾女,你若想要男人,阿媪就将全天下最的好男子送到你面前。你见了便知道,区区一个萧融雪,根本不值得你回眸。”

“——萧·融·雪·在·哪·里?”

支着腮,樊王看向旁边的影君。这个影君似乎和之前的并非一人,他也带着黑铁面具,躬身道:

“王姬殿下,萧良俪被关在萧府一间厢房中,此时,怕是已经不成了。”

少女脸颊抽搐了一下,转过头,对影卫一招手。

“王姬,侍不是前影君。侍不会让影卫们做违反王上意愿的事的。”

他微微让开身,兵士们身后,一个浑身黑衣的魁梧身影倒在地上,四肢以奇怪的角度弯折。他似乎被无形的力量压住,即便双拳迸起青筋,也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侍虽然没法让您的影卫做什么,但却可以让他们什么都做不了。所以说前影君曾告诫您,影卫们,是该早早认主的。”

荒玉一步上前,铁剑出鞘,与影君迅速缠斗起来。他虽不像影四席泸那样被压制的毫无还手之力,却也像在忌讳着什么。

影二辟光护在她身前,全身僵硬,君宁握住他的肩,将他推了开去。荒玉见此也退回主人身边,单手仍按着剑,紧盯着带黑铁面具的男人。

“退下。”

在府中养伤时的经历让影卫们能轻易猜懂主人的唇语,君宁走到樊王面前,慢慢解开斗篷,脱下宝甲,摘下发冠,去掉外服,只剩一件素色中衣。

她在冰冷的石砖上跪下,当着兵士与影卫们的面叩首有声。

白衣请愿。

贵族或王女若不服王上命令,再次上达陈情时,需尽去饰物,以白衣待罪之身向王叩请。王不说停,便要一直叩下去,直到血流而死。

院中兵士纷纷转身避讳,影卫也颇不自在地偷瞄着影君。影君倒是巍然不动,沉默地侍立在樊王身边。

一声,一声,一声。

青石路上显出殷红。

良久,樊王敲了敲扶手。

“罢了罢了。吾儿,你真是孤的冤孽。”

影君得令,众影卫如蒙大赦,连忙退开。影四也解除了禁制般挣扎着昂起头,不顾错位的骨骼喊道:“东厢,萧良俪被挪到东厢房了!”

起身时,听到樊王状似不经意的说:

“孤可没对你那良俪做什么。药是仲谦给他吃的,孤只是没去管他罢了……”

君宁匆匆穿过影卫们留下的夹道,荒玉辟光想跟上来,却被影君拦住。

“王上只同意了王姬一人前去。诸影卫还请在此地稍等。”

君宁没有理会影君的再次纠缠,她顺着对地图的记忆,拐到将军主卧旁边的东厢。

那间屋子十分奇怪,门窗都被用木条死死钉住,就像只大笼子,只在门底留下了块能递送饭食的活板。

融雪!

融雪!

君宁拍打着门板,可恨她现在被烟尘熏哑了嗓子,几乎发不出声。她似乎听见门里有什么动静,连忙将脸凑过去,侧耳倾听。

可半晌,屋内一片死寂,仿佛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心中仿佛被浇下一桶冰水,各种可怕的念头在脑海里轮番闪过。看见晃晃悠悠的活板,她连忙将手探进去。

一手黏腻。

蜿蜒的血流从活板里缓缓渗出,君宁举着腥红的手,退后一步。

突然,她像发疯了般,抓过所有能找到的东西往门上丢,抬起石座朝门上砸,用身体拼命撞。木门摇摇欲坠,可不管再怎么砸,怎么撞,也始终差了那么一点。

院子里的影卫们如同木桩般静静矗立着,仿佛在观赏她一个人的哑剧。君宁将最后一样东西丢在门上,满身擦伤,她头抵着大门,慢慢滑跪下来。

她是在哭吗?

影卫们漠然地猜着。

那个男人被灌了打胎药,这么大的月份,无论父亲还是孩子恐怕都活不成了。

少女抓着门框的手渗出鲜血,将周围染得一片斑驳。突然,似乎有什么东西震动了一下,影卫们心中悚然一跳,那块结实得要几个人才能撞开的门板在一瞬间裂开了。木栓折断,木条破碎,刚才似乎已经被绝望打倒的少女踉跄着冲进门,将那个晕倒在门口的男子抱在怀里。

君宁的确对很多事都有幻想,也没有为王的**。就像她曾经说的,贪心的人什么都得不到,于是姐姐给她好好的上了一课

仲谦姬本来是想带着萧戬孔章侯等等反对势力一起去死的,没想到孔章侯不陪她玩……文里人物没有上帝视角,只能在他们的认知范围内做出自认为最好的选择。或许在“天下”看来他们是反派甚至很蠢,但是其实每个人都挣扎得很努力了

最后给君宁发个金手指(大概之前一直给她的都是铅手指来着……)明天本卷结束,即将换地图

咳那个,女主结尾会是HE(~ ̄v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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