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时间转眼便到年底。

皇城下了场雪,气温也急转直下。

今年柳宴终于可以在家过上一个有儿女相伴的好年。

而在前几日,柳凛风也结束给周容钰伴读的时光。

王府一片祥和,但柳凛风还是有些游离其中,周意映干脆寻了个理由让他一同出门游玩,闷在院中,也会闷坏的。

夜晚,街边小贩分外卖力,好像错过这一次又要等好久。

戴着狐狸面具的周意映拉着柳凛风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喜气洋洋的氛围感染着所有人。

“小郎君,替你家小娘子买盏灯吧,许个愿待来年寻个好兆头。”

吆喝买灯的小姑娘面上挂着喜气的笑意,摆弄着手中比她脑袋还大的灯,水汪汪的杏眼带着期待地望着周意映两人,显然是错认了她们的关系。

停下脚步的周意映刚想解释:“我们不是……”

“买两盏吧。”

柳凛风抢到她面前付了钱,拿起一个灯递了过来。

“好久没放灯了,不试试吗?”

的确好久没放灯了,除夕将至,她也该放灯保佑亲人们来年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周意映接过,在旁边木桌寻了笔,在灯芯写下心愿。

余光触及还未放下笔的柳凛风,随口一问:“你写的什么?”

柳凛风摇了摇头,背过了过去,“许的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这样的吗?我的愿望从来都是说出来隔日就实现了。”

这话让她一愣,低头看了看写下的心愿,说不上什么滋味。

“郡主,我和你不一样。”

放下毛笔的柳凛风没有再多言,主动拉起她的手,找了处空旷处。

有何不一样?

她想询问,手中的灯没抓紧,骤然一空,转眼升上空中。

空中飞着不少明亮的橙色油纸灯,在周意映眼中闪烁着,好像是个好兆头。

柳凛风突然低头看向她,问:“郡主,明年,在下可有机会与郡主再次同游?”

眼中映着万家灯火,她答: “自然。”

看着柳凛风眼底藏不住的璀璨,她藏在心中话还是没有说出口。

柳凛风,我一定会报答你前世的恩情,你说你想踏遍山河,游历世间,那待一切结束之后,我就放你离开,你想去哪里都可以,至于以后你我还是不要相见了。

随着新年的到来,宫中也举办了热热闹闹的家宴,太宣帝主动派人来请,也相当于给了个台阶,周意映自然也没理由拒绝。

家宴安排在凤仪宫,只请了她与柳宴。

毕竟柳凛风身份有碍,自然不能和她们一样。

柳宴自然庆幸柳凛风此刻不在王府。

这些日子,三人在府中相处也是愈发融洽,当然这指的是她不再想千方百计去为难柳凛风。这是柳宴盼来好些年只会在梦中出现的场景。

她们离府时柳凛风出门不久,不知道回来时是怎样的心情,柳宴前些日子还念叨着一家人一起守岁,倒忘了以往她们都是在宫中相伴。

不然,回来的时候给他带点礼物吧。

周意映在心中为自己想的办法点了个赞。

今年的雪有些大,飘飘扬扬散落在空中,连带着阵阵冷风在耳边呼呼灌着,街上屋檐都盖了层银白色。

她能感觉到了双手的寒冷,即使握着暖炉也缓解不了,由内而外的寒意穿透着她全身,好像下一刻她便回到了上辈子的冬末。

这寒症估计要伴她一辈子了,大概也是为了让她记住曾经的痛苦。

远处的碧色瓦片被雪层层覆盖着,红墙残留着雪水从朱檐落下时沾染的水渍。宽厚的墙壁将一切框住,只留下四四方方的狭小天地,蜿蜒崎岖的老树勉勉强强露出头来,细枝枯萎很久,没有半点绿色。

凤仪宫矗立在不远处,轿子的周意映收回掀起窗帘的手,将衣物简单整理一番,待轿子停住才下轿与早已出来的柳宴对上视线。

她今日特地换上了新做的狐袍,那是太宣帝围猎时打到的一只白狐,见皮毛光泽柔顺,便赐给她做冬装软袍。

柳宴只是替她将厚实的白狐软袍系紧,又正了正她的毛茸茸的帽子,布满老茧的手在抚摸她稚嫩的脸庞时让她有些发痒,微微撇头躲开,被抓了个正着。

那只让她感到痒意的手轻轻掐住她的一边小脸,挑了挑眉,言语间有些调侃的意味,“嫌弃爹?”

周意映哪敢这样想,睁着大眼睛将头摇成拨浪鼓,帽上绒毛随之抖动,看上去像极了灵气十足的雪狐成精。

柳宴此刻的行为和她小时有点像,他不知哪年喜欢上蓄胡,而且还是那种络腮胡,本来儒雅书生的俊脸硬生生被他糟蹋了些时日。

从兵营回来时喜欢抱着她亲,那娇嫩的幼脸哪受到了这种攻击,连连躲闪,柳宴那时候还以为她在同他玩闹,就凑得更近了,她躲不过就放声大哭,还被宋嬷嬷埋怨了一番。

想到这她忙开口,“爹爹,姑姑她们该等急了。”

躲开那只磨得她发痒的手,捂着被摧残得略微泛红的脸,周意映难得露出小孩子脾气跺跺脚,先一步踏进殿里。

柳宴自然是跟了上去,脸上的笑意都还没消散。

殿中还是暖和不少,不像外边的冷风吹得人心凉。

“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皱着个漂亮的小脸蛋,一个眉开眼笑的?”

柳墨梅自然第一个注意到了她们父女俩,见周意映扑了过来,连忙抱住,目光则放在了自家兄长身上。

对上妹妹的目光,柳宴心虚地挠了挠后脑勺。

面对姑姑香香软软的怀抱,周意映满意地蹭了蹭,之后才开始告状,“爹爹欺负我,姑姑你看我的脸,都红了。”

特意放长的语气黏黏糊糊,凑到柳墨梅面前一副委屈的姿态,那泛着微光的眸子一闪一闪,还嘟上了个粉粉嫩嫩的小嘴。

柳墨梅今日的冬装有些繁琐,周意映扑过去时没注意,抱着的时候才发现有些硌,不过怀中散发着微微冷香,很是好闻,像身处寒梅之中,她忍不住也蹭了蹭。

殿中已然摆上热腾腾的饭菜,热气飘荡在太宣帝与周容钰周围,两人皆穿着玄色常服,一大一小,相似的面上一片兴致勃勃,瞧着这欢快的场景也没出声。

柳墨梅这才将视线移向周意映的脸上,本来微红的印记早就随着时间而消失了,于是柳墨梅左看右看也没看到哪里有红印。

才轻笑道:“我怎么没看到啊。”

这话让柳宴精神不少,也走近看了看,见那张白白嫩嫩的小脸没有一丝痕迹了才放下心来,顺手揉了揉那颗圆滚滚的脑袋。

“这丫头骗人嘞,娘娘可不要相信了。”

回应他的是周意映幽怨的目光与气鼓鼓的双颊。

“都是自家人,哥哥就别见外了,还同以前唤我妹子就行了。”

柳墨梅捂嘴笑了笑,拉着两人上桌。

和周容钰打了声招呼,周意映便坐在太宣帝右边,刚坐下就看着太宣帝意味不明地盯着她,脸色有不大好,她当即局促地喊了声:“舅舅,新年快乐哈。”

太宣帝板着个脸应了,视线移向她身上的狐袍,“我之前打的?”

她用力点点头,下意识摸了摸那件沾了点雪籽的狐袍,一向在太宣帝面前能言善辩的口才倒没什么用了。

“好了,真是小孩子,之前的事舅舅就当你心善,下次可不许了,来吃这个。”

见脸色摆得差不多了的太宣帝理了理她刚摘帽子而翘起的几缕头发,又夹起一块她爱吃的红烧排骨放到碗里。

周意映没吭声,乖巧地吃着。

“说起来意映也快十六了,真好,一眨眼那个可爱的小姑娘都长这么大了。”

看着她姣好的容颜,柳墨梅感叹道。

岁月催人老,幼儿也长大成人,从虎头虎脑的小孩,变成了倾国倾城的美人,也不知她们还有多少这样的日子可以一起度过。

太宣帝也随即感叹,骄傲地瞧着周意映的侧脸,一时恍惚,眼中除了慈爱还有一丝不可察觉的怀恋:“是啊,想起来她在金龙殿陪我批奏折的时候就像在昨日,我们意映也长得亭亭玉立了,这模样全京城挑不出第二个可与之相比的。”

瞧见这个样子周意映便知太宣帝是想起周霁了,越长大,她便和周霁越像,而他心中的愧疚就越深。

柳宴打岔着,“陛下可别夸了,这丫头尾巴都快翘到天上了。”

“哪有嘛。”周意映小声反驳。

除了随时注意她的周容钰倒没人发现。

看着她忿忿不平还鼓着脸颊的样子,周容钰垂头笑了笑,这样不起眼的动作没有人发现。

“以前我还担心意映性子受欺负,现在看来是多余了,和钰儿之前一样,是个混世魔王。”

谈起周意映的性子,柳墨梅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好似埋怨,但看到那眼底的温柔就明白不过嘴上说说,心中还是欢喜的。

看着气鼓鼓吃东西的周意映,又看着给她不停夹菜的周容钰,柳墨梅了然地露出微笑,“意映可有喜欢的人了?”

“尚无,姑姑,我还小,还想多陪你们几年呢。”

周意映一呛,忍不住咳嗽几声,周容钰又连忙倒水给她,喝了几口,她才摇头说着,从面上看好像柳墨梅说出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不留痕迹地瞪了眼不争气的儿子,柳墨梅同她反驳道:“不小了,姑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要嫁给你舅舅了。”

周意映撇着嘴,转了转眼珠,冲着太宣帝挤眉弄眼,笑嘻嘻地打趣道:“那不一样,舅舅那是蓄谋已久。”

太宣帝敲了一下她的额头,看着柳墨梅笑而不语。

柳墨梅娇嗔地瞪了眼太宣帝,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看着周意映仗着位置做了鬼脸,也只能瞧着。

这时的她倒一点不像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而是一个长在蜜罐里的小女孩。

然后又开始絮絮叨叨说着:“以前还盼着钰儿,算了不说这个了,意映,上一年的晦气事可让你受了不少苦,今年可要平平安安地度过……”

周意映连忙打断:“可不止我一个,爹爹,舅舅,姑姑,表哥,你们都要平平安安,这样才算圆满。”

这话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于是她得到了一块甜腻的点心。

雪夜里,凤仪宫的五人端是一番其乐融融。

宴后自是挽留,往年也有过留宿的情况,只是今年周意映突然想到柳凛风,松开了与周容钰相握打闹的手

好像再冷的环境也比不上眼前人漠然的眼神,周意映不禁退后一步,想起她的身份又生生定住,任凭风雪落在她头顶,将唇吹得泛白。

黑白交错间,她似乎看到那只藏在袖摆处的手微动,可真将视线触及时又归于平静,连同柳凛风眼底的神色也沉入湖底。

方才还在欢快跳动的心脏好像一瞬间冷却。

那刚点缀绿色的花园又恢复了一片荒芜的场景。

少年墨色的眸子中的星光就像她的一场梦,连同那张清隽出尘的脸庞也变得异常有距离。那件厚重的墨绿色袍子将他身躯包裹,也像隔绝两人之间的接触,浓密的黑发被他高束在脑后,显得一丝精神与意气风发。

风雪将鬓角凌乱的发丝吹得恼人,她没拨开,袖中拿着的物品被握得紧紧,若低头查看便能看见因力发白的指尖。

七月怎么还不过来?

这一刻,周意映突然特别想念七月那喋喋不休的嘴,有他在至少她不会这样尴尬,也不会冻在外面。

可让她失望的是身后空无一人,只有呼啸的风雪声。

手心的礼物在此刻烫得厉害,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离开,远离这清冷彻骨的视线,远离这个对她来说格外危险的人。

可她退后的脚步忽然顿住。

低头望向拉住她胳膊的大手,白皙修长的手指根根分明,在袖上分外明显,她想甩开,使劲时头顶却传来了声音。

“郡主找我不是有事吗,怎么又突然离开?”

不知是风太冷将柳凛风话语也冻住,还是他本就是这样的语气,这句话对她来说太过冷淡,因看不清柳凛风说话的神色,她也拿不准他是否有了恼意。

只是强梗着脖子生硬地说:“路过。”

太过拙劣的谎话听得人发笑,柳凛风也的确笑出了声。

她羞得将头几乎埋在雪地下,已经记不清为何来此,只想着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左胳膊上的手猛地用力,她整个人被拉进了暖和的屋里,胳膊一轻,头顶一重,那手轻轻拍弄着歇在她发间的六棱雪花。

可雪花触之即化,她有些不明白柳凛风为何要做看上去有些多余的行为。

在她怀揣着不明心事时,柳凛风措不及防地问:“郡主在害怕我吗?”

这一下问倒了周意映,在心中问自己,她怕吗?

从小到大欺负者是她,为什么要怕?

那她这是在干什么?她反问着自己。

脑子拼命为她找理由,最后她成功找到了。

她想,是愧疚。

这一切不过源于对柳凛风的愧疚。

想通的她傲气地抬起高贵的头颅,对上那双眼睛也毫不退缩,“本郡主为什么要怕你,不过是一时心善,想看你有没有偷偷摸摸哭泣而已。”

柳凛风没有移动目光,狭长的瑞凤眼微眯,好像想要看穿她,“那郡主应该很失望。”

不愿认输的她顺势点头,继续说了下去:“对呀,很失望,所以本郡主马不停蹄地离开,倒是你平白无故拉住本郡主。”

“夜色深重,郡主和义父不应该在宫中过夜吗?”

就像门卫认为她们不会回来,柳凛风回来时知晓她们进宫,想必也猜测了结果。

“那是你自己想的,本郡主又没说不回来。”她冷哼一声,不满地说道:“我看你就是吃醋了,我们也是事出有因,往年……”

她突然不说了,往年与柳凛风关系不好,自然不会在意,现在改善不少也不能说出这种话,尴尬的氛围再一次弥漫。

最后不知是谁先叹了口气。

然后她体内的本就不安分的寒症又开始发动,她强忍着痛苦,小脸煞白,幸亏她提前低下头,才没被发现。

“反正你别胡思乱想了,这个给你,省得说我欺负你。”

柳凛风接过才看见是个玉质平安锁,温润的质地,在手中细腻的触感,让他不自觉磨搓。

不过是偶然瞥见想起他的结局便自作主张下车买了,比不得什么珍惜礼物,只希望柳凛风今生吉祥如意,平安顺遂。

将礼物丢过去之后,见他态度软化了点,她才松了口气,视线落到一旁的衣袍上。

拿起看了看,针脚不错,她问道:“做的新衣服吗?”

柳凛风瞥了眼,答:“偶遇上了荣家的人,便差人送来了。”

那件衣袍针脚虽然不错,但展开时极为宽大,对比柳凛风的体型就很不合身,穿上也恐怕只会让人笑话,这让她不由捏紧那衣领。

荣家自周安言自尽后安分了不少,也不敢再随意谈论一些越逾之事,她还以为已经明白了,没想到这看人下菜碟的功夫倒学了个十足十。

可柳凛风没有指责,而是沉默收下。

这样受气包的行为简直在打她周意映的脸,打王府的脸,她欺负就算了,别人怎么可以欺负!

好歹也有城南世子的名头,哪能这样。有时,她也希望柳凛风不要当个软柿子,瞧得人人都能欺辱他。

想到这,她轻蔑地瞥了眼面前的藏青色衣袍,“这种衣服也敢送来,是瞧不起本郡主还是瞧不起城南王,让他主子自己去穿吧。”

将放在桌上的衣袍全部打翻在地,周意映还颇为‘不小心’地踩了上去,本就不怎么样的衣袍更加皱巴巴。

柳凛风倒看上去有些漠然,对此视而不见,“郡主又何必生气呢,左右不过一件俗物而已。”

“没错,一件衣服而已,我明天便让人给你做几件新衣服。”

她不由自主开始攀比,眼睛有些发亮,想着要给柳凛风做几件极好的衣服,让他穿出去炫耀。

“……多谢郡主。”光凭神色就明白她在想什么的柳凛风没有推辞,沉默地感谢。

这时,她主动递下台阶:“明日,我们去郊外玩玩吧,我记得你还没出郊过,正好趁着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一下,也打破我们王府不和的传言。”

柳凛风轻笑看着她,好像先前的冷战是错觉,反问着:“传言?”

那眼底表达的情绪好像在嘲笑她的话一般。

被他这样瞧着,她有些恼羞成怒,撇过头不去看他,嘴上嘟嚷着,“我说是,那就自然是。”

久远的娇蛮作态让她小孩子脾气显露,上扬的眼角将张扬的面容衬托得娇艳欲滴,她没发现柳凛风眼底略微幽暗的神情。

“郡主邀约,凛风却之不恭。”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明日巳时。”

只是离开时,脚步还有些蹒跚。

柳凛风想去搀扶,被她躲了过去,只能瞧着她踉踉跄跄回了南华阁,想起了那日金龙殿前她决绝的身影以及说的一言一语。

“要罚就罚我,是我动的手。”

“我为了自保才将荣巽刺伤。”

“陛下要罚就罚我,此事与柳凛风没有半点关系。”

不自觉将手心的平安锁握紧,他应该相信她的,明明每年她都是这样过的,为何偏偏今年他要发脾气?

柳凛风啊,柳凛风,你被那些糖衣炮弹迷惑了吗?

还是说你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连他自己也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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