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萧子歆却尚未洗漱,宴会结束回来她就心气不顺,此刻见了杨昭,心中那团火越烧越旺,无处宣泄。
她冷笑一声:“督主如今贵人事忙,本宫要见你一面都很难得,今日倒是肯赏脸,真是好生意外呢!”
宫灯闪烁中,杨昭面目冷峻,挥手让伺候的婢女退下才道:“贵妃娘娘误会了,臣时时挂念娘娘,早就想来问安,却苦于公务繁忙难以脱身,还望娘娘恕罪!”
萧子歆走到他面前,染着鲜红蔻丹的玉手在他线条凌冽的下颌处轻抚摩挲,姿态轻挑又暧昧,吐气如兰:“若非本宫让传话的人提了一句安阳郡主,督主怕是亦如前几次一般不予理会吧。”
杨昭面目紧绷,拉开些距离,低眉敛目:“娘娘莫要说笑。”
萧子歆偏头看他,似笑非笑:“真是有趣,以冷血无情闻名的东厂提督竟然也会对人上心……”
“娘娘慎言!”杨昭抬头,目光中透着威慑。
“怎么,心虚了?”她嗤笑道:“督主如今权势滔天,就忘乎所以敢去肖想那般人物?”
杨昭身侧的手微抖,如深潭一般的眼中露出寒意,冷冽慑人,若是旁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
萧子歆与他对视,心头有些发怵,强撑着不露怯,却再说不出挑衅的话来。
片刻后,杨昭再次开口,嗓音微冷:“奉劝娘娘莫要在不相干的事情上浪费心力,将心思用在陛下身上,或者好好教导十五皇子才是正途。”
闻言,萧子歆怒气再次上涌,已然顾不得其他:“放肆,本宫还轮不到你个奴才来说道,莫要忘了当初是谁的提拔才有你今日风光!”
“娘娘的恩德臣自是片刻也不敢忘,正因如此才斗胆提点一二,娘娘在宫里这么多年,看尽了东升西落,今日有多大荣宠,明日就可能身陷囹圄,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娘娘一人荣宠关系着整个家族兴衰,越是高位越要谨言慎行,娘娘若是不爱听,自可随心所欲,臣言尽于此,盼娘娘好自为之。”
萧子歆面色几变,嘴唇颤抖,一时无言,杨昭躬身一礼,自顾退去,走出不远忽闻室内有瓷器碎裂之声,他脚步未停,从袖中取出一条手帕用力擦拭着方才被人触碰过的下巴,清瘦挺拔的身影融入夜色之中。
杨昭直接回了司礼监,下属王庆深知其性情,见他面罩寒霜,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定然是心情不畅,以督主如今地位,这宫里敢给他气受的也没几个了,华清宫那位当真是难伺候的主!
王庆小心侍奉着,也不敢多言再触霉头,安置妥当后便要告退。
杨昭出声叫住他,神色柔和下来:“郡主今日可出宫了?”
王庆连忙回话:“不曾,郡主歇在了慈元殿。”
杨昭不再多言,挥手让他出去,神色疲惫地躺在床上揉着额角,眉宇间笼罩着浓得化不开思念,萧子歆的话确实让他刺痛难忍,险些当场失态!
他这样污浊不堪的人如阴沟里的老鼠一般竟然奢望着天边明月,盼望月光能照耀自己,能为自己停留,确实痴心妄想,可笑至极!
可痴心妄想又如何呢?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无法停止无望的思念,她是心中的神明,也是求而不得的伤。
辗转半夜未能成眠,快天亮时才迷糊睡去,不多时又开始做梦,梦中那珍藏在心间千思万想的人与那龙章凤姿的沈探花成了亲,满堂喜气,众人皆道郎才女貌,无论自己如何哀求都换不来她一个回眸……
猛然睁眼,只觉心神俱碎,狼狈地抬手抹去眼角泪痕,正要起身便闻王庆略显急促无措的声音自外间传来。
“督主,安阳郡主来了,正在前厅等候。”
杨昭翻身下榻,几步踉跄上去开了门,身形还有些不稳,盯着王庆哑声道:“你说什么?”
见他衣衫不整,眼下青黑一片,显然昨夜未休息好,王庆心底微叹,又恭敬道:“安阳郡主说有事求见督主,正在前厅等候。”
杨昭神情恍惚就要前去,王庆连忙提醒:“您还是先梳洗一番,以免在郡主面前失了礼数。”
杨昭醒过神来,迅速收拾妥当,又向王庆再三确认未有遗漏才匆匆赶至前厅,待远远看见厅内那朝思暮想之人又不禁心生怯意,微微滞住了脚步。
守在前厅外的锦华看见杨昭,心中发怵,忙屈膝行礼,抖着声问安。
高允祯正坐在太师椅上打量四周,前世今生她还是头一回到司礼监来,正愁找不到借口来此,晨起时就收到宫外捎来号称十万火急的求救信,听见锦华的声音,她转头看向门外,眼含期许。
看着杨昭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看他姿态谦卑对自己行礼问安……
杨昭虽尽力掩饰局促不安,却仍然透出些端倪,走到今时今日这个位置,他面对任何人几乎都能喜怒不形于色,可面对之人是高允祯,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强烈起伏的心绪。
见他小心翼翼,手足无措的样子,高允祯心中五味杂陈,酸涩不已。她坠崖身死,魂魄离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尸身被野兽啃食,浑浑噩噩间,她看见锦衣卫搜寻而来,领头的人让她非常意外,竟然是东厂提督杨昭!
当一群人找到她的血腥残体时,没有过多情绪流露,这些东厂番子见惯了血腥场面,自然无惧。然而有人令她再次惊讶,杨昭俯跪下去,抖着手抱住了她那恐怖血腥的残体哭得撕心裂肺,她这个魂魄和在场的人都看怔了!
天黑又亮,亮了又黑,乌鸦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杨昭一直抱着她的残体哭哭笑笑,见他疯魔至此,锦衣卫都吓得不轻,不敢上前劝阻。直耗了两天,有人实在看不下去,斗胆进言,杨昭似回了魂,令人准备干柴,亲手将她的残体火焚。
那火烧得很旺,火光映照下,杨昭面如死灰,眼神空洞晦暗。大火焚尽了她的残体,只余残骨灰烬,杨昭小心翼翼的收拢,将骨灰装进罐子……
一行人离开崖底,高允祯一缕游魂不由跟着杨昭,她看见满目腥红的杨昭带着番子们缉拿尚不知情的沈文晋,以通敌叛国之罪将其压入刑狱,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之后判斩立决,于午门暴尸三日!
柳云眉被充入教坊司,沦为官妓,后被杨昭授意的人轮番凌虐至死,沈文晋的母亲也沦为官奴,饱受打击磋磨,不久就跟着去了……
亲眼见到杨昭的酷烈手段,高允祯并不觉得可怕,毕竟他是为自己报仇,但这三人的下场也令她唏嘘不已,与沈文晋这场孽缘所付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她是从杨昭对沈文晋的话语中才知,自己所骑的那匹马被柳云眉下了药,以致出城跑马之时,药性起效,马儿狂性大发难以驾驭,连人带马坠落悬崖。
记得那日与沈文晋大吵了一架后,负气之下出城跑马,竟不知这一去便是有去无回,自己从来众星捧月,高高在上,不屑将菟丝花一般攀附男人生存的柳云眉当做对手。
然而到头来竟稀里糊涂被这样一个柔弱阴毒的女人算计掉了性命,临死都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当真可笑!
杨昭在郡主府里安插了眼线,她也半点不曾察觉,出于好奇探究的心理,自己便跟着他,这才知晓他对自己的心思,实在震惊不解!
她看着杨昭茶饭不思日渐消瘦,看他午夜梦回抱着那坛骨灰泪湿枕巾,看他越来越冷漠残酷,走向自毁……
她对杨昭也不过在其势微之时有几次偶然的照拂之情,说来不过就是因他生了一副好相貌而起的恻隐之心罢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恩惠何至令他如此?这样的深情她又如何回报?
后来他青云直上,拉下王褚英坐上司礼监掌印之位,权倾朝野,自己一向厌恶阉党权宦,便有意疏远,宫里宫外遇见也只当陌路。
如今想来真是肆意妄为,对权势滔天狠辣无情的司礼监老祖宗视若无睹,换做旁人早就尸骨无存了!不知她的漠视会否让他难过?也不知从何时起,她对这人愧疚之外还生出了微妙的情愫……
见高允祯有些走神,杨昭稳下心神,压低嗓音道:“不知郡主前来有何见教?若有用得着下官之处,您尽管开口。”
高允祯伸手轻托他的手臂:“督主不必多礼,今日来此确有一桩事相求,我有三位朋友昨夜在红袖招喝花酒,不料花魁被人杀害,他几人被东厂的人押回了诏狱……”
手臂下是她的纤纤素手,两人此时距离很近,杨昭已然恍惚,如置身云端,不知今夕何夕,身处何地,待她说完片刻才受惊一般拉回些神志:“郡主莫要忧心,下官这便让人放了他们。”
侯于厅外的王庆暗自腹诽,督主只要碰见安阳郡主的事不是手足无措就是毫无原则,感情这东西果然使人盲目!
锦华暗自心惊,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王这么好说话吗?在这里呆一刻都心惊胆颤,郡主倒是自在得很,真怕她言语过于轻率得罪了这位阴晴不定的督主大人,惊疑不定间与对面的王庆四目相对,一时尴尬不已。
厅内,高允祯失笑:“我并非此意,只是希望他们莫受酷刑,案子总要查清楚才是,有罪论罪,无罪释放。”
杨昭无不应承,事情谈完,一时无话,气氛有些凝滞。
高允祯观察着他,眼前之人生得一副好相貌,剑眉星目,唇红齿白,气质出众,也难怪萧子歆对他另眼相待,还有大胆的女官无视他的冷厉作风,想与他做对食,不过这人从来不假辞色就是了。
细瞧之下,他眼下有些青黑之色,用了些脂粉掩盖,遂出言询问:“督主昨夜是否未休息好?”
在她打量的目光下,杨昭早已紧张不已,听闻此言,本来微红的面容骤然泛白,深怕自己面目丑陋惹她厌恶,还未开口又听她道:“督主虽事务繁忙,也要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杨昭嗓音发颤:“下官多谢郡主关心。”
再次冷场,高允祯笑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告辞了。”
他的心猛然跌落谷底,黯然失神:“下官送送郡主。”
她却之不恭:“那就有劳了。”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前厅,王庆与锦华默默赘在后头不远,杨昭落后高允祯两步,他只需伸手就能触碰到她,从前多少次,为了看她一眼,他处心积虑地出现在她面前,装作偶遇,或是远远的躲在暗处偷窥。已不敢奢求她能看他一眼,可今日她不仅来见他,还对他和颜悦色……如果这是梦,他宁可永不醒来!
梦总会醒,路总有尽头,不多时便走到大门口,高允祯转身道:“督主留步吧。”
杨昭有些木讷地止步,微微垂首:“郡主交代之事下官会尽快办好,您慢走,路上小心,下官着人送您回去。”
“不必兴师动众,督主请回吧。”高允祯见他情绪低落,似被人遗弃孩子一般可怜,想到此又不禁好笑,堂堂司礼监掌印在她面前不是小心翼翼就是可怜巴巴,她突然很想抱抱他,倘若真这么干,必让身边这几人惊掉下巴!罢了,来日方长……最后深深看他一眼才提步离去。
待高允祯转身,杨昭才敢抬眼看她,目送着她窈窕的背影直至不见,眼底缀着浓烈到让人透不过气的情意。
寒风扑面,冷意袭人,王庆见他孤零零站在石阶上,心头很不是滋味,人人都惧怕他,憎恨他,何人又知他心里的苦……可他们这样的人怎能肖想贵人,连男人都不算,根本没资格沾染情爱!
若是个平常宫女就罢了,知冷知热有个慰籍也未尝不可,可偏偏是安阳郡主,恋慕那样高贵的人物除了痛苦还有什么?在这危机四伏的宫廷,尝尽人情冷暖,几经生死边缘,血泪都往肚子里咽,好不容易爬到今日这个位置,又是何苦!
锦华跟在高允祯身后,方才在杨昭面前她连大气都不敢出,眼下终于能自由呼吸,脚步都轻快许多。
她压低声音道:“郡主,传言督主行事心狠手辣,喜怒无常,今日一见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高允祯揶揄道:“你方才还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这会儿怎的又不觉可怕了?”
锦华讪笑:“还是有点吓人的。”
高允祯轻叹:“他是个可怜人。”
锦华吓得想捂她的嘴,没人敢说司礼监老祖宗可怜,除非活腻了!
高允祯见她欲言又止,只觉意兴阑珊,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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