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雁过无声

觉明寺外,熙来攘往。

香客们从绵长石阶上拾级而下,手秉着香烛,满面虔诚的三步一叩首。

梵音缭绕中,木鱼声声而起。

和那石阶上身着缁衣,手执笤帚正于阶前挥扫的小沙弥相合,任谁看了这副光景都只觉内心平和安宁。

石阶之上是香火鼎盛的觉明寺,可顺着觉明寺台阶再往下走,却又如画卷般徐徐展开。

只见台阶下的路两旁店铺林立,人声鼎沸,摊贩们沿街叫卖,用各色新奇的货物招揽着行客。

这里便是整个顺天府中最热闹的地界,百姓们惯常叫做“沿儿街”。

沿儿街北角有一家出了名的馄炖摊,虽坐落于街角一隅,可还未到午时便已是客满盈门。

店主老徐为了压住半白的头发总戴着一顶略显破旧的**帽,平日里他和妻子一个负责揉面调馅儿,一个负责包馄炖熬汤,两夫妻虽年岁颇大,可手上的功夫却是麻利得很。

只见不一会儿,那老徐便喊着“客官,馄炖来咯”将盛满馄炖的瓷碗摆在一位食客面前。

碗里的馄炖皮薄如纸,晶莹剔透,裹满馅料的馄炖沉在用筒骨熬制的鲜汤中,只随意撒些小葱便已是香飘四溢,引得人食指大动。

那食客冲着老徐扬起明丽笑容道:“多谢!”

老徐本欲搁下碗筷便转身去继续忙活,但骤见那公子螓首微颔,望之宛如青莲谪仙般隽美,本已转过去的一双腿脚又绕个弯儿转了回来。

老徐用腰上绑着的汗巾擦了擦手,笑问道:“客官看着眼生的很,似乎是第一次来吧?”

那客人今日着一件晚波蓝的长衫直裰,腰斜一条系双钱结月白丝绦,手拿柄绘了山水的骨扇正在轻轻扇风,那动作可谓是风流潇洒,贵介行藏。

虽是坐在小摊前破旧榆木椅上犹可见那客官风度翩翩,琼姿皎皎。

倒也不怪老徐头撇下一锅待煮的馄炖驻足闲聊,任谁看见这样一位谪仙般贵客,都是要上前攀谈一番的。

那食客闻声笑说道:“正是,早便听人说这里味道不错!虽还未尝,可闻这香气便可知旁人说的不假。”

老徐一听这神仙般的人物也夸赞自家的手艺,不由喜笑颜开:“客官别看小老儿这摊位小,可这馄炖的手艺却是祖传下来的。京中有不少官老爷都爱吃的很呐!昨儿个那皇城中的万岁爷身边的护卫大人还曾……哎哟!”

老徐话还未说完,便被他家媳妇一把揪住了耳朵:“说说说!你这老头子啰嗦个没完了?那馄炖汤可是我熬了一夜才出的成色!你站在旁边啰嗦,还让大爷吃不吃了?快揉你的面去……”

他家媳妇吼罢便转回头朝着那食客柔声笑道:“大爷快尝尝!冷着吃便不好了。”

那年轻公子点了点头,笑看着二人一路吵嚷着回了摊位上继续忙碌了。

他低头望向那碗里香飘四溢的馄炖,只用勺子将薄薄一层油皮搅开却并未品尝,只坐在原处又将目光投向了馄炖摊对面一户卖绢子的铺子中。

这间铺面不大,和馄炖摊一样处于沿儿街的偏角一隅,但许是因老徐家的馄炖生意引来的食客太多,从馄炖摊上走出去的十个人中总要有三四个去绢铺里逛逛消消食,因而那铺子里的生意并不算冷清。

从这公子坐着的位置向那边望去,恰好能看见其中的景象。

只见铺内摆满了各种绣满时新花样的绢子,有一着湖蓝色衣衫的妇人正在铺内忙碌着招呼客人。

那妇人时不时与客人说笑两句,显得性格十分爽阔,才不到片刻,那客人便买下了几张绢子付钱出了门。

那妇人出门相送客人,一抬眼,恰好与对面的人对上视线。

只见她那副神情是又惊又喜,用手捻着裙角,也不顾街上还有未干涸的雨水,三两步淌过那泥水便来到了馄炖摊前。

她惊喜道:“恩公?!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被那妇人称呼为“恩公”的俊俏公子哥儿笑着指了指面前的碗:“我来吃碗馄饨,顺道看看你。不过……燕儿姑娘,前几日不是说好不准再叫恩公了么?”

那妇人霎时便涨红了一张脸:“恩公……齐公子说的是,是妾身又忘了。”

自那日齐衍舟得重安帝授意在大殿之上逼问李州背后是何人指使,李州宁愿咬舌自尽也不肯供出之后,已过了半月有余。

重安帝虽当时只是神色倦怠的看了一眼地上已无声息的李州,道了句“将这脏东西拖出去”,但据传言所说,重安帝在回了宫里之后,连平日里最爱用的一方砚台也给摔成了两半。

龙颜如此震怒,天子脚下之人自然要受些苦楚。

皇帝先是拿后军都督府 左右两位都督开刀,训斥二人管教下属不力,竟至军府衙门里出了这样的腌臜事。

重安帝罢黜了他们的官职,但左右两位都督毕竟是三朝老臣,皇帝最后多少还是略给了几分薄面,明面只道是“告老还乡”但实情如何人人皆知。

再者便是秦氏与秦富二人,秦氏就不必过多赘述了,此妇人恩将仇报毒如蛇蝎,所行恶事罄竹难书,先是处以鞭刑八十,刺青后沦为奴籍便发配极南之地——崖州了。

其子秦富因军户一事,本该按北周律法处以极刑,可因年岁尚不足十四,便因此逃过一劫。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秦富最终被剔除军籍,与秦氏一同在面上刺青沦为奴籍。

只是不知是否秦氏作恶多端得了现世报,秦富去往的地方竟与秦氏南北相隔,发配到了极北之地最为苦寒的娥房岭,母子二人怕是此生再难相见了。

而本案案犯李州因杀害何翠儿与锦衣卫总旗伍声,合该处以碟刑,可因他在大殿之上咬舌自尽,其尸首最终五马分尸,悬挂于堑口以儆效尤。

而促成本案的始作俑者——北周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却如无风无雨的海面般波澜不起。

如此,虽仍有些遗憾,但杀害伍声与何翠儿的凶手、荼毒何燕儿的禽兽与那致使何王氏悲惨一生的几人都已悉数偿还。

倘若死者泉下有知,想来也能稍稍宽慰些罢。

何燕儿见齐衍舟不说话,便小心翼翼的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问道:“齐公子,你怎么了?”

齐衍舟这才回过神来:“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些旧事。对了,你娘和妹妹可安葬好了?”

何燕儿神色黯淡下来:“多亏了齐公子相助,娘和妹妹已安葬了。只是……妾身还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公子相助?”

齐衍舟颔首:“你说吧。”

何燕儿道:“当初安葬时公子是知道的,妾身不愿将阿娘和妹妹葬在何家老宅。如今要为阿娘和妹妹在坟冢上立碑,自然也不想再承了那腌臜姓氏。可妾身家境贫寒没读过书,也不认得几个字,可否请公子代为写上几个字?妾身好用来为娘和妹妹立碑。”

齐衍舟将目光放在何燕儿的面容上,只见不过短短十几日光景,那原先一脸苦相的妇人便已脱胎换骨,满面坚毅,再不见半分颓然。

想来若是何燕儿没有被那禽兽不如的李州糟践,也应觅得一如意郎君将夫家打理的井井有条。

再不然看她不过盘下铺子才几日便已有了起色,或是走出来闯荡一番天地也未可知。

可叹造化弄人。

齐衍舟见她面容坚毅,欣然道:“这自然好说。只是要写碑文便少不得要问问姑娘,可知你娘所唤何名?”

何燕儿道:“这……穷人家哪里有什么名?不过阿娘从前曾说起过,她小名里有个婉字,小时候家里人都唤她婉儿。”

齐衍舟凝眉思索片刻后道:“婉儿……你娘和婉柔顺,一生行善事无数,便在这小名前加个善字罢?善婉如何?”

何燕儿喜道:“公子说的当然是极好的!娘若泉下有知,定会同妾身一般心喜的!妾身多谢公子了。”

齐衍舟道:“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言谢。两日后,我再将写好的字来送予燕儿姑娘。”

何燕儿又道:“齐公子,还有一事。妾身已决意与小妹翠儿一起随了阿娘入外祖家王氏,还需劳烦公子写字时将小妹翠儿之名改为王翠儿。”

燕儿姑娘见齐衍舟点头应了,便在他面前郑重的跪下拜了又拜,饶是齐衍舟起身要将她搀扶起来,可见燕儿姑娘抬起头的一双眼中写满了坚定,便也没再阻拦。

王燕儿恳切道:“公子的大恩大德,妾身没齿难忘。恩公再上,请再受妾身一拜。”

待王燕儿拜完后,齐衍舟也微微躬身,将那柄骨扇一合,握于右手之中,双手作揖用戏腔唱道:“王姑娘严重了,若是再叫声恩公,今日相见姑娘与我怕是最后一面了,姑娘快请起罢。”

王燕儿见他那副故意做出来的样子,终也起身来破涕为笑:“齐公子,妾身再也不提那二字了……”

可她话还未说完,便见王燕儿脸上的神情突然一滞,笑容也收敛了起来。

齐衍舟好奇的随着王燕儿的目光侧头向后看去,只见后方竟不知什么时候站了四五个人!

为首的男子着一件宽肩束腰的玄色锦袍,腰束攒金革带,他头戴一顶宽沿大帽,将刀锋阔斧般锐利面容掩藏于阴影之中,只一双狭长的双眸定神望着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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