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雀悫后来大约还是很介意“笼中雀”一事,便改名为芝华。其父胡文安下狱后,家中女眷皆没为奴籍,可胡芝华最终却沦落至粉院胡同里落仙苑中,成了闻名京中的名妓,这又是为何呢?
这中间实在是有许多地方想不明白。
齐衍舟又想到了那女尸身上的鞭笞伤痕,实在是触目惊心,难以想象到重安十二年胡芝华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折磨,从前她心性那样高,沦落风尘不比一刀杀了她还难受?她怎肯这样苟活于世?
从前……
又回忆起从前,脑中突然浮现起胡雀悫的笑靥,和晨间刚从冰冷河水中捞出的女尸破碎的面容重重叠叠合在一起。
刹那间好像解开了她所有的疑惑,心惊到几乎站不稳,侧身扶了下诏狱甬道内阴冷的墙面,从手指末梢传来的刺骨之感才令她稍稍定了几分心神。
沐晖察觉她神情不对,关切问道:“怎么了?可是想到什么了?”
齐衍舟压制住心中那道想法带来的惊颤,稳住声音道:“大人,能否带我再去看看那具女尸?”
沐晖知道事关紧要,便在前为齐衍舟领路,二人一同行至镇抚司衙门中存放尸体的一间阴冷室内,入内便见四下放着几只冰桶,室内阴寒无比,还伴着难以忍受的味道。
室内有名仵作正在清理女尸,见有人进来好似受惊般向后挪了两步,待看清来人形容后才慌忙跪在地上行礼:“小人眼拙,不识镇抚使大人亲至,还望大人恕罪。”
沐晖冷峻面色一如往常:“验尸结果如何?”
仵作:“回大人的话……”
背后是沐晖与仵作就着验尸所得结果的问话,可齐衍舟此刻却无心注意。
她入内后便看见今日在涑水河中捞出来的那具女尸,急忙走上前,伸出手正欲掀开女尸身上盖着的白布,又念及身后还有两人,便侧身挡住二人视线,只将女尸盖在肩上的白布掀开来。
却见那女尸肩头及手臂肤质显得极为光滑,翻着不自然的青灰色,背上虽满布可怖的鞭笞伤痕,但正面看上去肩上肌肤却毫无任何痕迹。
果然……
她心中的猜想得以验证,不禁喃喃道:“这不是她……”
沐晖闻声撇下仵作,阔步走到她身后,问道:“你说什么?”
齐衍舟回过身来,手上已将遮挡女尸身体的白布重又盖上,她望着沐晖沉声道:“这不是胡芝华。”
沐晖自然知道这起落仙苑花魁失踪案内里盘根错节,波谲云诡,可女尸并非胡芝华实在是在他预料之外,此刻不由有些愕然。
身旁仵作亦是疑惑道:“胡芝华?大人是否认错了?这是前儿日里那起失踪案的死者名为霁华,是落仙苑里的姑娘……”
沐晖冷声道:“出去,这里没有你的事了。”
那仵作听闻镇抚使大人此言殊为惶恐,忙应声行了礼向后退去了,临出门时又听沐晖说了声“记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又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连连应道:“小人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看见,镇抚使大人放心!”言罢,便慌忙退下了。
此刻停尸房四下无人,唯有沐晖与齐衍舟,沐晖见她神情凝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不是胡芝华的?”
齐衍舟闻言抬眸望向沐晖的脸,心中不禁又回想起过去的事来。
她是怎么知道眼前女尸不是胡芝华的?
胡雀悫可以说是她童年时最要好的朋友,两人虽有过些不愉快的争吵,可后来也亲密起来。
胡雀悫曾对她说起胡文安为何给她取这样生僻的名字,只因她肩骨有一处赤色的胎记,状似朱雀,所以取了“雀悫”二字。
那胎记幼时她也见过。
只不过在她眼中那赤红形似浴血凤凰,妖冶又美丽,当真殊异非比,叫人见之不忘。
可她掀开女尸身上盖着的白布,若她真是胡芝华,此刻肩膀必然该有那抹殊异赤色,可观那女尸肩膀,却平滑光洁,除背上遍布经年所受的鞭笞之痕外,根本不见其它痕迹。
所以,眼前女尸绝非胡芝华!
可她当然不能告诉沐晖她与胡芝华自幼相识,她亲眼见过胡芝华肩上的赤色胎记。
此刻也只能望着他那张满面疑惑不解神情的冷峻面容,谎称道:“诚如大人所言,胡芝华乃胡文安之女,胡文安又是重安十二年问斩的,此前一直官居高位,至礼部尚书一职……”
她默然片刻又补充道,“她乃尚书之女,又与内阁大学士之子尤司有亲,可以想见从前胡文安心疼女儿都来不及,又怎会对她施以鞭笞之刑?那女尸身上旧伤乃经年累积,胡文安就这么一个女儿,想来也不会如此苛待她。”
说罢,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沐晖听完齐衍舟的话,淡淡点头应道:“原来如此。”
可沐晖心中想及方才齐衍舟掀开白布去看女尸肩头的动作,齐衍舟是有备而来,心中早有想法,所以才来验证。
齐衍舟知道女尸并非胡芝华的原因,绝不是因为背上的鞭笞之刑,而是她掀开白布后没能在女尸肩上看到符合胡芝华身上的特征!
对,是这样!
便是这样才符合她刚才进入停尸房后所做的行径,可她又为何要骗他?且,齐衍舟为何对胡芝华如此了解?
莫非……她认识胡芝华?
其实沐晖初次在恩荣宴上见齐衍舟时已觉得熟悉,可那时他只觉是因她穿一身青衣刻意接近他,才叫他觉得齐衍舟眉眼处有几分记忆中十三年前他在意的样子。
而后,又知道她姓齐,才隐隐注意起来。
恩荣宴上她舍命一搏,赌上她的前程于纪党为他所铺设的天罗地网间撕开道裂缝将他救出,他心中虽感念,却自问从未生出过任何其它的想法。
可这些时日以来,两人相处的越久,他便越觉得熟悉,总是恍惚间将她错认成十三年前那人。
尤其是在北镇抚司中,他将多年来在心中按那小姑娘长大后的样子,一年又一年细心着人裁制的氅衣披在她身上之后,竟然一丝不差的合身,虽他当时面色如常,心中怎能不震撼?
而胡芝华又是那小姑娘幼时最好的玩伴……
她居然能认出眼前女尸并非胡芝华!
她对胡芝华熟悉至此,连身上不可示人处的特征都了解的如此清楚……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叠在同一个人身上。
怎能叫他不疑?
可沐大人从来都是克制的人,此刻内心愈是震撼到无法言说,面容便愈是冷峻,不显山不露水,叫人察觉不到他已起疑。
他沉声道:“若真同你言,女尸并非胡芝华,那么她又是谁?”
齐衍舟道:“现在还没有头绪……只先从今日在涑水河中发现女尸时,是谁先指认那是霁华?”
沐晖思忖后道:“是五城兵马司中巡河兵吴西,今日早些刚见过那人。”
齐衍舟道:“吴西所言是落仙苑鸨母自案发时便自行禀告了顺天府衙,细致的讲了那日霁华的穿戴。现在想来,这话也是有疑点在的……”
沐晖不说话,只双手环胸定神望着她凝思时下意识咬嘴唇的动作。
齐衍舟丝毫没有察觉,继续道:“寻常的失踪案都是形容长相,然后由衙司内的画师画出人像或贴于官府告示处,或交由巡查的官兵,可这鸨母却只讲了霁华那日的穿戴,如今想来难道她早知这女尸会落入水中面目全非一般?”
她咬着下唇,一只手抵在交圆领长衫露出的纤细脖颈上,沉思片刻后又道,“吴西虽是指认霁华的第一人,可之后也经由霁华身边服侍的婢子和鸨母看过,一道指认后才确定了女尸身份……”
她回想起今日上午在涑水河畔,那时她看见女尸身上鞭笞伤痕惨不忍睹,只是奇怪霁华身为清倌魁首却为何身上伤成这样,为试探鸨母反应,又让仵作将女尸尸身背转过来,再让鸨母与贴身婢女霓梳一同指认。
如今回想起来,二人当时反应,亦是殊为可疑。
齐衍舟道:“当时我察觉女尸身上伤痕有异,叫来鸨母再次指认,大人可记得当时那鸨母神情如何?”
沐晖闻言回忆道:“起初她并不敢看,可得你呵斥后,她神情惊惶无措,如今想来,她那时的样子实在是可疑,倒像是……”
齐衍舟将环在腰间的手垂下,三两步跳到沐晖面前,抢在他开口前应道:“不敢置信?大人是否想说这个词!”
沐晖见她一蹦一跳到自己面前,素净张脸上虽病倦未退,可一双桃花眼笑眯眯的望向他,不由受那道眸光波及,情不自禁伸出手抚上她的额头。
察觉那温度已恢复如常,又瞥眼见她穿着那件他年复一年按心中所想那小姑娘长大后的样子所制成的四季衣衫,竟觉得十三年来心中的空缺,自与她相识之后,好像一点一点被填满。
他低声道:“是,我是想说这个……”
那声音温柔的简直不像他自己,待沐大人察觉过来后,忙咳嗽两声稍加掩饰,又道,“你发热好像褪去些,一会儿出了这里先用些饭食,再喝剂药。”
齐衍舟退后一步与沐晖拉开距离,可耳上早已绯红一片。
她轻声道:“多谢大人总为我费心。”
可这话刚说出口,她又后悔起来,怎么连她言语中也不自觉带上了些亲昵。
齐衍舟又回想起案情来,可经由沐晖这样一‘闹’,方才的思绪好像断了,不由有些恼怒:“大人下次不许再这样了……”
沐晖见她突然生气,疑惑道:“不许哪样?”
齐衍舟转过身去不看他:“大人与我约法三章!下次再我想案情时,大人不许再突然做出一些这样的动作,或者是说一些这样的话!”
什么这样那样,沐晖云里雾里。
他不解道:“你是指方才我摸你额头?还是指早些时候,你我在甬道内的墙角……”
齐衍舟背对着他,耳畔听得沐晖又准备将他在甬道墙角处对她说的话再次讲出来,忙打断道:“大人与我约法三章,凡是在我想案情的时候,这些那些一概不许再说再做了!”
沐晖闻声笑笑:“好,我都依你。”
听他答应了,她这才回转过身来,重又正色道:“那鸨母再次去指认尸体之时,待她看清了女尸背上的鞭笞之痕,面上先是惊慌失措,再到不敢置信,而后便瑟缩在霓梳身后装作失了神智……”
“如今想来,这鸨母看见女尸伤痕之后的神情变化实在可疑,可以推测鸨母在那时便发现了女尸并非霁华!”
她又道,“我当时只是觉得女尸身上的伤痕,是因霁华想与那每日以千金之数听她弹琴的公子赎身后从良,而鸨母因霁华乃落仙苑魁首,私下用刑不放人,却没想到歪打正着。”
沐晖思索片刻后道:“你言下之意,是女尸在涑水河中是鸨母一早便计划好的,但女尸并非霁华却是在计划之外?”
齐衍舟抿起唇角,桃花眸含着盈盈笑意俏皮眨了眨眼:“大人果真懂我,正是此意。”
那笑让沐晖有些愣神。
可片刻后沐大人便反应过来!
不是刚刚约法三章,不能在想案情时说奇怪的话么?
她分明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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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约法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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