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赤玉再现

诏狱如雪窖冰天,寒冷刺骨。

齐衍舟风热未愈待久了难免不适,沐晖亦是有些担心她受凉会再复发,于是两人一起从诏狱出来,去往了北镇抚司衙内的官室。

内里早有掌事奉好了茶在案上,还提前烧好了两个红通通的炭火盆子,室内暖和的很。齐衍舟刚进屋内便感觉热风扑面,方才还裹紧的氅衣此刻在身上反倒成了束缚。

她入门时将身上的氅衣脱下,拿到手上才察觉衣量轻巧,与涑水河边沐晖那件厚重的墨色狐毛氅衣相比尤为明显。

且,看尺寸似乎并非沐大人所有,倒像是为她量身定做般,穿上去正合她身。领口那圈兔毛领子也像是为女子所用,不由看着那氅衣疑惑起来。

沐晖进入室内后坐下,喝了口身旁掌事奉上的茶,便吩咐他先退下。掌事走后,沐晖眸光恰好瞥见齐衍舟正凝眉一脸疑惑的望着她手中的青色氅衣。

他心中一紧,沉声问道:“想什么这么出神?”

齐衍舟此刻满心疑惑。

这青色的氅衣上满绣云纹,用料上乘,可摸上去又是崭新的,并不是穿久了的。

也不曾提听闻淮安王还有位千金,这衣服会是谁的?还备在北镇抚司衙内,真是奇怪。

但此刻这件事显然不是重点,因而只回头冲沐晖笑了笑道:“这件氅衣上的云纹我很喜欢。世人穿青色大多配苍竹或是白兰,可这件却少见的绣了云纹……”

她默然片刻,又恬静笑道:“青云直上,寓意很好呢。”

沐晖叹口气,轻声道:“我知道……”

你喜欢。

后面三个字,沐大人没说出口,只在心中默念。

齐衍舟见沐晖没头没尾讲了这三个字,疑惑道:“大人明白什么?”

沐晖此刻面上虽镇定自若,仍是一副正襟危坐的冷峻模样,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她看着氅衣上的青衣云纹,说出‘青云直上’四字的时候,他胸腔中狂躁的心跳几乎就要按捺不住。

十三年来思念成疾的人,果真此刻就在眼前吗?

只需他开口去问,必要时或审,多年来遍寻不得的答案近在咫尺,可他却退缩了。

如果不是呢?

尤记得十三年前他在齐府门前,望着曾门庭若市的书塾,不过几日便颓败到门可罗雀。

听闻齐家被诛三族,八百多人枭首,他只觉身体是具空壳,摇摇欲坠般跪在齐府门口磕了三个响头,胸腔内气血翻涌,再起身喉间涌起一股甜腥……

他那年才十岁,竟心伤到吐了口血。

十三年后的此时此刻。

玄衣长袍内双肩挺阔,背脊更是紧张到僵直。

可他面上仍是风平浪静,只将万般狂浪隐匿于胸中。

他稳住气息,沉声道:“你,先说案情吧。”

沐晖将情绪掩藏的很好,齐衍舟坐在对处也并未发现有异。

她将那件云纹氅衣叠好后放在桌角,又开口道:“其实,我与大人想法不谋而合。”

“那鸨母预料到女尸会在涑水河中出现,可却没料到那女尸并非霁华。从此处便可看出,‘霁华’在落仙苑失踪一事,鸨母参与其中……且,虽是管中窥豹未知全貌,可还是能察觉内里有另一双手在拨弄**。”

沐晖疑道:“另一双手?”

齐衍舟:“大人可还记得那鸨母是怎么供出的裴纶么?”

沐晖回忆道:“那鸨母起初只咬死当夜霁华一人在室内,可在见着尤司高喊‘吾妻芝华’后才突然冲出来说当夜裴纶在内。”

齐衍舟点了点头,面上露出凝重神情:“指认裴纶者也不止是鸨母,还有霓梳。大人可还记得霓梳见那女尸时的神情么?饶是鸨母都畏惧女尸惨状,可霓梳小小年纪,望着那女尸却无半分惧色,反而目露悲悯!”

“她乃霁华贴身侍婢,自然知道霁华身上不会有这样的疤痕!这说明她知道那女尸并非霁华,可却又认识那女尸是谁,并且同情她的遭遇。”

她凝眉又道,“可霓梳为什么不说?只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霓梳从头至尾都知道这事,她所言‘姑娘进去后当夜姑娘并未再出现’就是在刻意告诉我,当夜有人在内!所以从一开始,她就在为鸨母的话作铺垫,将怀疑引向裴纶。”

沐晖蹙眉:“所以他们设局是为了通过霁华这事,来陷害裴纶?”

齐衍舟摇摇头:“并非如此。大人且想一想,他们为何要费尽周折这样陷害裴纶?裴纶行事不端,流连烟花柳巷与霁华共处一室,此乃铁证。”

她接着说,“如果是为了陷害裴纶何必要兜这么大圈子?先是指使霓梳编造谎言,称霁华当夜没有出来过,第二天却离奇消失!直接供出裴纶不就行了么?”

她又道:“我猜,是裴纶背后之人为保裴纶,在故弄玄虚!有意让一切直指裴纶,反倒会让查案的官差疑心是有人在刻意栽赃陷害!”

沐大人闻言也陷入了沉思,片刻后开口道:“裴纶背后之人……你是说裴氏一族?”

齐衍舟颔首应道:“大人在京中任职,可曾听过殿试前夕坊间一则沸沸扬扬的传闻?”

沐晖沉声道:“裴氏,每百年必出一位济世之才辅佐明君。”

齐衍舟笑道:“正是这句。”

她将案上的茶碗倒扣在桌上,剩余的茶水点湿了桌面,她用手在上面横画一道分界线来,将水面隔开。

指着一侧,道,“裴氏为裴纶折桂,可谓是费尽心机。大人久在陛下身边,如今见大人都知道这桩逸闻,想必陛下不会不知。裴氏为保住他的状元头衔,也不会对此事置之不理。”

“所以,不论是鸨母也好、顺天府衙司也罢,最初都只是想草草结案。霁华在京中颇负盛名,突然间消失必定会引人注意,所以裴氏选择用些手段,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说罢又指着另一侧道:“可,涑水河女尸扑朔迷离,下游河面又飘散写有诅咒之言的血手绢,再到‘天谴’谣言,偏偏有人要将这事捅破天去!”

“裴家不会愚蠢到将火苗引向天子,那是自取灭亡。”

她将双手从案上一分为二的茶水渍中抬起,又弯身靠近火盆,那水渍很快便干涸了,手指尖也只剩炭火传来的温暖感觉。

她回首望向沐晖:“有人为保裴纶故弄玄虚,有人为害裴纶大费周章。两双手,在暗地里较劲呢。”

说罢,便对沐晖露出一个笑容,“裴纶有没有杀人?为何杀人?都未可知。许多事还要问过他之后,才能见分晓。”

沐晖闻言面上露出些迟疑神色,可只片刻便收敛起来,但还是被齐衍舟细心捕捉这道情绪。

沐大人甚少在她面前露出这般神色,她在心中略一思忖,便试探着开口问道:“大人,可是有什么难处?”

其实她心中隐隐察觉,裴纶作为案犯有重大嫌疑,可如今连尤司都进了诏狱中,却并未见裴纶身影,怎能不令人有所揣测。

沐晖似乎是有些顾忌,冷峻面容上少见的显现出为难神色,他启唇正欲开口,可此时外间却传来方才那名掌事的声音。

掌事在外道:“镇抚使大人,连千户与伍百户在外面,说有急事寻您。”

沐晖与齐衍舟对视一眼,便将刚才话中未尽之言暂且放下,冲外间道:“让他进来罢。”

连睿与伍岳进门后,那掌事又将木门阖上,二人似乎是快马加鞭赶来报送消息,此刻一身风尘。

转过身来先是垂首向沐晖行礼,起身才看见一旁坐着笑眯眯望他的齐衍舟。

伍岳只看了眼便敛起目光。

连睿则好奇问道:“齐公子也在这里?”

她笑道:“又与两位大哥见面了。”

连睿挠头笑笑,又看向沐晖,眼神中似乎有请示的含义,却只见沐晖沉声答道:“是陛下命她协助查案,你但说无妨。”

连睿这才吁口气,开口道:“大哥今日不是差人去涑水河十里外寻一间暗室么?与我手下正在查的那起案子不知何故线索竟撞在一起!我便和伍岳邢六一起搜查,果在那河岸处十里外寻得一间屋子。”

齐衍舟听罢心中好奇,连睿手上究竟是什么案子能与这桩落仙苑魁首失踪案的线索撞在一起。

可连睿没说,瞥眼瞧沐晖也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她也没有多问。毕竟北镇抚司直属重安帝管辖,内里许多事情言多必失,若涉及皇家秘辛知道了也是徒惹麻烦。

连睿又道:“那屋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从外看去只是寻常一户农舍,里面只有位年过六旬的老头,养了许多牛羊,我们到的时候他已穿戴好正要去放羊,那老头畏畏缩缩的,话也说不清楚。起初,还以为是找错了……”

齐衍舟问道:“然后呢?”

连睿思索着继续回忆道:“他们几人查内,我与伍岳查外。那地方荒无人烟,我问那老头内里什么情况,为什么他一个人住在这里,他装聋作哑,故作出一副听不懂我说话的姿态。我在外寻找,却见那院中的土踩上去十分松软,摸上去又潮湿,土色也比其他地方深些,便怀疑地下有异!”

“我问那老头地下埋了什么东西,那老头只说是他孙子前几日才在地中种下的粟米……”

听到此处,齐衍舟不禁问道:“他不是耳朵不好使么,怎么此刻又能听懂你说话了?必然有诡!”

连睿笑笑:“齐公子猜的不错!当时我与伍岳也想到了这层,便擒着他走到内院里,将邢六喊了出来看着,又当着他面寻了把铁锄,开始翻找。那老头大约也没有什么孙子,坑也是他自己埋的,我与伍岳用那锄头没挖多深便挖出了东西来。”

连睿敛起笑容,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似乎是回忆起了那挖出来的东西,又开口道:“先是一锄头下去有血漫出来,瞧见铁锄上沾血,又往地里仔细一瞧,才发现竟挖出截手臂来!”

“见挖出了人,忙招呼其他几人又沿着四周将人挖了出来。他是眼看着事情瞒不住了,竟趁伍岳不注意时弯身想跑,说来也奇,不知是不是他练过些缩骨功夫,竟能从伍岳的擒拿手下逃脱出去!可到底年纪大了,没跑出去多远便被咱们的人又抓了回来。”

“那老头被抓回来时脸上贴的胡子也掉了,我和伍岳这才发现,此人年近六十却面白无髯,竟是个裤.裆.底下没根儿的!”

沐晖显然没想到连睿话峰直转而下,他又是个粗鲁惯了的,此刻念及齐衍舟还在身旁,便出言斥道:“你答话时言语注意些。”

连睿疑惑不解:“大哥?注意什么?他没根儿吗?”

沐晖见连睿只捡着紧要的又重复一遍,眸光便冷冽下来,不说话只看着他。

被这道锐利眸光盯着,连千户只好认真想了想应道:“好罢。他是个阉人,这样可以吗?”

说罢,又望向一侧的齐公子。

连睿也不傻,自然知道是因齐公子这个读书人在旁边站着,大哥才会介意他粗鲁!

齐衍舟不理他,只问道:“那人是宫内的宦官?”

连睿摇摇头:“应是有人提前给他报了信,还没来得及审问,那老头见逃脱不掉便将提前藏于牙骨内的毒药嚼碎吞了进去,不到片刻后便毒发身亡了。”

齐衍舟闻言眉头紧皱:“是否有黑血从五官内渗出?”

连睿咂舌:“这可奇了,齐公子怎么知道?”

果然是赤玉脂。

又死一个!

她又问道:“那屋子里除了挖出一具尸体来,可还找到什么吗?”

连睿闻言脸色又难看起来:“不止一具……那老头死后,我与伍岳、邢六,又点了几名兄弟一起来挖,满院里前前后后、深浅不一,共挖出十四具尸首来!”

她惊道:“十四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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