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尘埃落定烽火绝

卢城,黛蓝色的苍穹缀着几颗星子,头顶的天是半球状,放眼望去,只觉得它向四周垂下,离人越来越近,灰蒙蒙的土丘和天在远方交接,两色汇于一线,随着山势起伏的线条像是天神紧紧抿着的唇。西域的日夜从来都是冷热分明,白日里高温肆虐,烤得人睁不开眼,可一到夜里,风卷着黄沙吹来时,黄沙也成了冰粒,似是刀锋刮过,刮得人脸生疼。

康居之乱源于百年难遇的大旱,干涸的锡尔河不再能庇佑它的子民,这里庄稼颗粒无收,就连草原都在成片枯萎,牛羊也成群死亡,倒在贫瘠的沙地上,蚊蝇盘旋、围得密密麻麻。跖冶单于无力护佑臣民,只得向大徵边城掳掠,妄图凭此换得一息残喘,然而,跖冶的算盘落了空,康居军士的背水一战依旧没能给他们的子民换回生机,全民皆兵的豪壮也不过是螳臂当车,地大物博的大徵不是他们能撼动得了的。

成山的尸体堆在锡尔河畔,他们的血和尸水都流入了锡尔河,无声而诡异地滋润着那干涸的河床,昔日干净圣洁的母亲河变得粘稠腥臭、面目全非。不止这些,咸涩的眼泪也滴入河中,漾开血红的涟漪,它们暂时充当这条河的主人,替流水养育着两岸的土壤。

战争从二月开始,持续了三个月,到五月时,锡尔河两岸的沙枣树开出花来,沙枣花的香气扑鼻,营造出的美妙氛围状似往昔,无声地慰藉着这里的失败。

跖冶单于最终决定受降,向大徵称臣,承诺百年不再进犯大徵一寸土地,并以高额息钱求借粮食使康居渡过此次难关。

那样惨烈的失败太过触目惊心,锡尔河流淌的血水永远地印在了萧直的脑子里,很多次午夜梦回,他都会梦见自己站在那条河里,被那些鲜血一点点淹没,让他窒息,然后醒来,发觉衣裳全然汗湿。

西域的刀剑是冷的硬的,风霜雨雪也是苦的咸的,这里不是长安,没有繁华的街道,没有热闹的集市,卢城的买卖只在那一排盖着布的箩筐下,单调而无趣,这里也不是丹阳,没有柔和的扬琴,只有悲凄的陶埙伴着冷月。

可萧直不愿离开这里,七年前他就已经隐约见识到了长安城里藏着的、比刀枪剑戟更可怕的武器,他知道诛心的招式才是最伤人的。

萧直看到他父亲萧凛一个人坐在篝火堆边,于是走过去坐到了他的身旁。两人没有多言,只静静地伸直了手臂,任由掌心汲取温暖。

萧直从指缝中去看身前盛放招展的火焰,问道:“父亲,母亲可有来信?”

“她说长安一切都好,希望我们顺利归家,一路平安。”萧凛回答道。

“我不愿回去。”萧直转过头来看着萧凛,眼里映着火光。

萧凛无奈笑道:“这世上的事,不是你不愿就不会发生的。七年前那件事发生时你还小,没能明白这个道理,如今你已十四岁,从此刻起,你就该明白,许多事,你没有力量去抗争知道吗?”

“就算是我们这样的人也不行吗?”

萧直确实有资格提出这样的疑问,他的母亲是当今圣上的妹妹,父亲是战功卓著的大将军,萧家祖上封荫江夏,也是富庶之地,可是他们只能留在长安,不到垂垂老矣之日是回不去他们的家乡的。

“萧直,你要知道,我们是谁,说到底,你、我、边关的将士,都只是武器罢了。”萧凛伸手把萧直额头上的碎发顺了上去,“你去过那么多次战场,见过能够自主的武器吗?没有。你一定记得,长安城人心间的算计比阿拉善1更毒。记住,回到长安之后,不管身处何种境况,你都不要去做权术争斗,你斗不来,可你要学一些,因为你不能任由别人拿捏你的性命。”

“我知道了,父亲,”萧直盯着自己的手背出神,问道,“那我们还会回到这里吗?”

“我希望不会,”萧凛摇头,“再也不会,但愿大徵的将士再无用武之地,你那日见过锡尔河,该明白两军交战,受苦的是黎民百姓,他们何辜,要付出那样惨痛的代价。而这一切不过是他们……”

萧凛没有把话说完,再有多少怒气和不忍都只能偃旗息鼓,把它们藏于心间,身在边关也不可把大逆不道的话说得直白。

这是君王的天下,不是百姓的天下。

卢城的月亮无言,唯有疾风吹得军旗猎猎作响。

萧凛起身向帐内走去,进帐之前低声道:“早些睡吧,明日还得赶路。”

萧直看着他父亲的背影,明明那般高大健壮的身躯,却像是有座山在压着,压得他整个人都透出一股万事无能为力的疲惫。

他多想早点接过他父亲肩头的担子,让萧凛能够好好休息。

可惜他成长得这样缓慢,边关七年,除了一身武力什么都没有。

他想他不该躲避长安。

他不能永远只做边疆的武夫。

萧直一行人白日里赶路,头顶的太阳炙烤着,戴着帏帽也只是多了几分沉闷热气,并没能挡住烈日的架势。

途中景色多变,进了关内才少些风沙,日头也温和许多,靠近弱水时,草木变得繁茂,成片的绿波浪般现出来,人户越来越密集。有时路过村镇恰是农户做饭时,各家各户的屋顶不约而同升起炊烟,风吹着连成一片,倒有些像雾。

不紧不慢地走了七日,他们终于能够远眺到长安的城墙。

当日日头格外毒辣,晒得地底的热气直往上冒,萧凛见路旁有间茶舍,便让众人先歇歇脚,喝点茶解解暑气后再入长安。

萧直下马入座,连喝几碗凉茶才消下去一些暑气,舒坦许多。

茶舍老板娘看几人风尘仆仆、面色疲惫,就问道:“几位是从关外来的吧?”

“是。”萧凛回道。

“这几日太阳曝晒,树叶都蔫蔫的,各位赶路不易,不妨多饮些。”老板娘又提来几壶茶分放在各桌。

“多谢老板,”萧凛拱手,问道“我等边野粗人,此次好不容易来长安,不知长安城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

老板娘爽朗一笑,说道:“你问这个可算是问对人了,长安啊,遍地是贵人。只是贵人中也有贵人,宫内的皇室惹不得,宫外的皇亲国戚、累世公卿也是得罪不起的。近日长安城里盛传一首童谣,‘姜有女,谢有郎,萧萧源流长’。”

“噢?”萧直有些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老板娘一边往茶壶里注水,一边解释道:“丞相姜文度与其夫人谢筠伉俪情深,这么多年从未有过旁人,可惜丞相年逾半百,只有两个女儿。不过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丞相的这两个女儿都不是凡人,姜家大小姐姜蕊,当年还是姜家独女,十六岁入宫封妃,进宫第一年产下一名皇子,名叫褚瑄,据说皇子的出生颇为不易,皇上格外珍爱。也是那一年,谢夫人也生下一女,取名姜芜,母女两人前后生产,只间隔了一天,姨侄同岁的奇况在长安的茶楼酒肆传了好几天,都觉得新奇。大家都议论这姜家二小姐怕是不好婚配,适龄的公子哥大多小她一辈,和她一辈的呢又年龄大了,况且谁敢做皇上的连襟啊。姜芜小姐今年也该有十四岁了吧,不过依我看哪,她婚配与否都比我这种平头百姓要好得多得多。其实真正要算起来,若是姜家大小姐没有入宫,皇上与姜丞相还是平辈呢。”

老板娘喝了口茶水,继续说道:“这谢家嘛,是出了名的清流,谢夫人祖上是关东人,据说往上数好几辈都是当地出了名的教书先生,至于谢夫人父亲谢彦,他不喜教书,从小就爱游山玩水,喜好自然。年少时下江南,他恰好就遇上了当日泛舟太湖的萧於萧太守。

“听闻两人相遇那夜,天月明净,都无纤翳,谢彦立时叹道,‘妙极!’萧太守问道,‘莫不如微云点缀一二?’谢彦则悠悠然回道,‘卿居心不净,何必滓秽太清?’萧太守最是喜爱逍遥不羁之人,一听到谢彦的回答,立马朗声大笑,非要邀他一同饮酒。据说那夜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醉后通宵达旦地高谈阔论,越谈越觉得相见恨晚。

“酒醒之后,谢彦向萧太守辞别,萧太守问他要去何处,谢彦说道,‘山水看遍,回乡传业。’萧太守问道,‘何不去长安?’谢彦回曰,‘长安不易居。’萧太守一听,立马提笔给他写了两封信,告诉他,‘你若是想去长安授业,可拿着这封信去找太学祭酒,告诉他,你是我萧於举荐的人。若我的老脸还有几分效力,你可在太学做个博士;若没有,你就回家吧。至于另一封信,你若在长安遇到了什么困难,可拿着它去找萧安,他是我儿子,应当会给我几分面子。’

“这时他才知道和他畅谈一夜的老者居然就是丞相萧安的父亲、日前致仕的江夏太守萧於,对于萧太守的好意,谢彦也没有推辞,只是向萧太守鞠了一躬,说道,‘若今日天下人因你而知我,来日必定有人因我而知你。’萧太守听了这话后,没有笑他年少轻狂,反而欣慰笑道,‘这是自然,我已老矣,江山常青。’

“谢彦也确实有资格说这话,他在太学的那几年教出了不少好学生,如今的丞相姜文度就是他当年的得意门生,姜文度年少成名,后来做了谢彦的女婿。”

老板娘一番话说得生动,便是不开茶馆,专去说书也能挣口饭吃。

萧直问道:“萧太守与谢博士恐怕不止这点渊源吧?”

老板娘笑道:“那是自然,要说啊,有其父必有其女。谢彦到了长安城后,真遇上了麻烦,拿着信去了丞相府上,恰好那日萧安有事不在,又恰好,萧家二小姐萧宁在她兄长家小住,是她替谢彦解决了麻烦。传闻两人一见钟情,不出半月,谢彦就上门提亲。要知道当时萧太守选女婿都是千挑万选,多少仰慕萧宁的青年才俊都被他鸡蛋里挑骨头,可他一看是谢彦、又知女儿芳心暗许,便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没多时就办了婚礼,萧二小姐出嫁时,长安城一派喜庆、锣鼓喧天,那样热闹的场面,也只有君华长公主成婚之时可以媲美了。”

说到君华长公主时,萧直揶揄地看了萧凛一眼。

“店主,你所说的都是往事,长安城里的新鲜事呢?”萧直问道。

“客官,天色还早,你听我慢慢讲就是了,”老板娘笑着说道,又喝了一口茶,“日前河内发大水,谢家公子谢枢献计有功,治水得宜,皇上龙颜大悦,意欲封官,又念其年纪尚小,无奈作罢。不过不封官也有别的赏赐嘛,皇上特许谢家公子和皇子一同学习。虽有些不合礼制,但谢枢的母亲是南阳王独女南阳郡主的孩子,倒也说得过去。

“奇怪的是姜家二小姐,她在城内办了个辞凡堂,说是专门收养被遗弃的女童,会教她们谋生的技艺,只要能够自立,随时都可以走,里面究竟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有人去,但没人说。我听闻,姜二小姐办这辞凡堂是因为她去年从皇后寿宴上回来就大病一场,后来丞相府上来了个道士,神神叨叨地说是要广结善缘,最好是她亲自去呵护照顾一些小女娃子。

“姜丞相听了后不信,仍是四处寻医,一波又一波的名医出入相府,姜二小姐丝毫没有转好的迹象。谢夫人急了,死马当活马医,就在相府立了个牌子说‘凡幼龄女子无助者皆可来此求援’。嘿,你说奇不奇,相府棺材都给二小姐备好了,上上下下都觉得她活不了的时候。一个七岁的女孩儿恰好跨进相府门,姜二小姐那边立时就吐出一口黑血,醒了过来。

“后来相府来人越来越多,姜二小姐的身体也渐渐好转,她十四岁生辰那日,皇后就赐了她这座辞凡堂,她亲自办了起来,不愿假手于人。”

萧直听到这等奇闻,眼睛瞪得溜圆,说道:“真有这么玄乎啊?”

“谁知道呢,”老板娘叹一口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也就姜二小姐那等人患了怪病还能治好了……”

“还有呢,还有呢?”萧直听店主讲得入了迷,巴不得她多多讲些。

“长安城里倒是没什么事儿了,边关倒是有一件,听闻萧大将军平定边关,不日便要班师回朝了。”老板娘直直地看着萧凛。

萧凛见众人茶水喝得差不多了,就在桌上放了一锭银子,对老板娘说道:“多谢店主,”又环视四周,“见各位都歇得差不多了,天色也不早了,我们早些进城吧,还要回去交差呢。”

一行人又骑上马向长安奔去,疾驰的马蹄一路溅起无数尘土,飞扬的尘土同夕阳还有边关一齐被遗落在身后。

1、西域的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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