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十七分，纪雨亭已经醒了。
他睁开眼的瞬间，窗外还是一片深蓝色，只有东方天际线处泛着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灰白。新搬的公寓里弥漫着淡淡的油漆味，混合着纸箱和防尘布的气息。他翻了个身，薄被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身下的床垫比想象中要硬一些。
这是他在这个城市的第一天。
纪雨亭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生怕吵醒了还在隔壁房间熟睡的房东太太。赤脚踩在木地板上时，一阵凉意从脚底窜上来，让他彻底清醒了。他摸索着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微弱的光线在陌生的房间里划出一道弧线。
行李箱还立在墙角，敞开着，里面凌乱地堆着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纪雨亭找出毛巾和牙刷，小心翼翼地拧开卧室门把手。
走廊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蹑手蹑脚地穿过黑暗，凭着记忆找到了浴室。关上门，他才敢打开灯，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他眯起了眼睛。
镜子里的年轻人头发乱糟糟的，眼下挂着淡淡的青色。纪雨亭拧开水龙头，冷水哗啦啦地冲出来，他捧起一捧水拍在脸上，寒意刺得他一个激灵。
洗漱完毕，纪雨亭回到房间，从行李箱深处掏出一个密封袋，里面装着他从巴黎带回来的咖啡粉。他轻轻嗅了嗅，虽然已经过了最佳风味期，但那股醇香还是让他想起了蒙马特高地那家小咖啡馆。
厨房在一楼，纪雨亭踮着脚尖下楼，木制楼梯偶尔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厨房不大，但很干净，窗台上摆着几盆绿植，在晨光中舒展着叶片。
他找到电水壶，灌满水，按下开关。等待水开的间隙，纪雨亭拉开窗帘，窗外的天空已经从深蓝变成了灰蓝，远处的建筑轮廓渐渐清晰起来。他注意到对面楼栋的某个窗口亮着灯，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阳台上活动。
水开了，蒸汽顶开壶盖，发出尖锐的哨声。纪雨亭手忙脚乱地关掉电源，生怕吵醒了整栋楼的人。他泡好咖啡，香气立刻弥漫开来。没有牛奶，他只能喝黑咖啡，苦涩在舌尖蔓延，但至少让他有了些踏实感。
端着咖啡杯上楼时，天光已经亮了许多。纪雨亭回到自己的房间，拉开窗帘，让晨光照进来。他的房间朝东，窗外正对着一片小花园，几株樱花树已经开始抽芽。更远处，是那栋有点年头的居民楼，刚才亮灯的窗口现在看得更清楚了。
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浅灰色家居服，站在阳台上喝咖啡。晨光勾勒出他的侧脸轮廓，高挺的鼻梁，微微抿起的嘴唇，还有那副金丝边眼镜反射出的细碎光芒。男人似乎很专注地望着远处的某个点，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纪雨亭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直到对方突然转头，视线似乎要往这边扫来，他才慌忙后退一步，咖啡差点洒出来。等他再小心翼翼地从窗帘缝隙望出去时，对面的男人已经不见了，只有白色的纱帘在微风中轻轻飘动。
六点三十分，纪雨亭穿戴整齐，准备出门熟悉周边环境。房东太太已经起床了，正在厨房煎蛋。
"早啊，小纪。"老太太笑眯眯地说，"睡得好吗？"
"很好，谢谢您。"纪雨亭礼貌地回答，"我准备出去走走。"
"记得带钥匙，大门在七点会自动锁上。"房东太太递给他一把钥匙，"往东走两个路口有个菜市场，那里的早餐很不错。"
纪雨亭道谢后出门，春日的早晨还有些凉意，他裹紧了薄外套。街道很安静，偶尔有晨跑的人经过，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他按照房东太太的指示往东走，果然看到了一个热闹的早市。
摊位已经支起来了，热气腾腾的豆浆、油条、包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纪雨亭买了一个菜包和一杯豆浆，站在路边小口吃着。包子皮薄馅多，青菜的清香在口中蔓延，比他想象中要美味得多。
吃完早餐，纪雨亭开始漫无目的地闲逛。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抽出嫩绿的新芽，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路过一家家店铺：便利店、水果店、理发店、书店...默默记下它们的位置。
转过一个街角，一家名为"朝夕"的咖啡馆吸引了他的注意。店面不大，但橱窗擦得很亮，门口挂着风铃，随着微风发出清脆的声响。纪雨亭推门进去，风铃叮咚一响。
"欢迎光临。"柜台后的女人抬起头，约莫五十岁上下，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髻，眼角有细密的皱纹，但眼神很亮。
纪雨亭走近柜台，玻璃展柜里摆着几种简单的糕点：牛角面包、蓝莓麦芬、巧克力布朗尼。他扫了一眼，都是市售的成品，不是现做的。
"请给我一杯美式咖啡。"纪雨亭说。
"堂食还是外带？"女人问道，已经开始操作咖啡机。
"堂食。"纪雨亭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开始记录刚才走过的路线和看到的店铺。
咖啡很快送来了，香气浓郁，表面浮着一层细腻的油脂。纪雨亭尝了一口，苦中带酸，回味有淡淡的坚果香，烘焙得相当不错。
"咖啡很好喝。"他对过来收拾旁边桌子的女店主说。
"谢谢，我自己烘焙的豆子。"女人笑了笑，"第一次见你，新搬来的？"
"是的，昨天刚到。"纪雨亭合上笔记本，"我叫纪雨亭，是个甜点师。"
"陈芳，大家都叫我陈姐。"女人眼睛一亮，"甜点师？难怪你刚才看展柜的眼神那么专业。"
纪雨亭不好意思地笑了："职业病。您这里位置很好，客流应该不错吧？"
"开了快十年了，都是老主顾。"陈姐叹了口气，"就是甜点这块一直做不起来，没找到合适的师傅。"
纪雨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喝了一口咖啡。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咖啡馆里陆续来了几位客人，陈姐忙着招呼去了。
纪雨亭继续在他的小本子上写写画画，偶尔抬头看看窗外经过的行人。八点左右，咖啡馆的门又被推开，风铃清脆地响了一声。
他抬头看了一眼，是个穿深蓝色衬衫的男人，拎着公文包，径直走向角落的那个位置。纪雨亭眨了眨眼——这不就是早上在对面阳台上看到的那个男人吗？近距离看，他比想象中要高一些，肩膀很宽，走路时背挺得笔直，像一棵笔直的杉树。
男人似乎没注意到纪雨亭，放下公文包后去了柜台。纪雨亭听见陈姐热情的声音："老样子？今天有现烤的牛角包。"
"只要咖啡就好，谢谢。"男人的声音低沉温和，像大提琴的尾音。
他回到座位，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纸和一支红色钢笔，开始专注地阅读，时不时在纸上写几个字。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线，镜片后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小的阴影。
纪雨亭发现自己看得有些出神，赶紧低头喝了口已经凉掉的咖啡。他犹豫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纸盒，走向柜台。
"陈姐，"他小声说，"这是我昨晚烤的柠檬挞，您要尝尝吗？"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陈姐惊喜地接过，"看起来真专业。"
"我准备在这边开个小型甜点工作室，"纪雨亭解释道，"想先了解一下这边的口味偏好。"
陈姐切了一小块挞尝了尝，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太好吃了！酸度刚好，挞皮也酥脆。"她突然压低声音，"那位齐先生是我们这的常客，三年如一日，八点来，八点五十走。你要不要请他尝尝？"
纪雨亭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角落里的男人，心跳突然加快了些："这...不太好吧？"
"没事，他人很温和的，就是看起来有点严肃。"陈姐已经切了一块挞放在小碟子里，"去吧，就当市场调研。"
纪雨亭深吸一口气，端着碟子走向那个角落。随着距离拉近，他能看清男人正在批改的稿子上密密麻麻的红字，字迹工整有力。
"您好，"纪雨亭轻声说，"打扰了，这是新做的柠檬挞，想请您尝尝。"
男人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惊讶。近距离看，他的瞳孔是很深的棕色，像是融化的黑巧克力。纪雨亭注意到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道浅浅的白色痕迹，像是长期戴过戒指又摘掉后留下的。
"谢谢，不用了。"男人礼貌地拒绝，声音比刚才在柜台前还要低沉些。
"小纪是从法国学甜点回来的，"不知何时走过来的陈姐插话道，"齐编辑你尝尝嘛，给点意见。"
被称作齐编辑的男人犹豫了一下，接过碟子："那...谢谢。"
他用附赠的小叉子切了一角挞送入口中，纪雨亭紧张地看着他的表情。男人咀嚼的动作很慢，像是在细细品味，眉头先是微微皱起，然后舒展开来。
"很好吃。"他最终评价道，抬头看向纪雨亭，"柠檬的酸度和甜度平衡得很好，蛋白霜也很轻盈。"
纪雨亭松了口气，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谢谢！我调整了好几次配方，担心会太酸。"
"不会，很清爽。"男人放下叉子，"你是新开的店？"
"还在筹备中，准备做定制甜点。"纪雨亭回答，突然想到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纪雨亭，请多指教。"
男人接过名片，指尖有一瞬间的触碰，温暖干燥。"齐明远。"他简短地自我介绍，"晨光出版社编辑。"
"齐先生平时喜欢什么口味的甜点？"纪雨亭问道。
齐明远似乎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推了推眼镜："我...不太常吃甜食。"
"但他每次来都会看几眼我们的甜点柜，"陈姐插嘴道，"就是嫌我们的品种太少。"
齐明远的耳根微微泛红，纪雨亭忍不住笑了："那我周三会带新做的抹茶慕斯来，如果您有时间的话。"
齐明远看了眼手表，已经八点四十了。他匆忙收拾桌上的稿件："我该走了。"站起身时，他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柠檬挞很好吃，谢谢。"
纪雨亭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挺拔如松，走路时没有一点拖沓。玻璃门关上后，陈姐拍拍他的肩膀："怎么样，我说他人不错吧？"
"嗯。"纪雨亭点点头，回到自己的座位，发现桌上齐明远用过的碟子里，柠檬挞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碎屑都没剩下。
上午剩下的时间，纪雨亭在附近转了转，找到一家不错的食材供应商和几家可能合作的咖啡馆。中午回到住处，房东太太做了简单的家常菜，青椒土豆丝和红烧排骨，香气扑鼻。
"怎么样，找到想要的地方了吗？"房东太太一边盛饭一边问。
"还在看，"纪雨亭接过碗，"不过遇到了一家不错的咖啡馆，老板人很好。"
"那就好。"房东太太笑眯眯地说，"下午我要去老年大学上课，你自己随意啊。"
吃完饭，纪雨亭回到房间，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整理资料。窗外阳光正好，照在书桌上暖洋洋的。他偶尔抬头，能看到对面楼栋的窗户，但齐明远的那扇窗拉着窗帘，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下午三点，纪雨亭决定小憩一会儿。躺在床上时，他想起早上那个叫齐明远的编辑品尝他做的柠檬挞时的表情，那种专注而认真的神态，像是对待一份珍贵的稿件。他的手指修长干净，翻动纸页时有种特别的韵律感。
纪雨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全是柠檬的清香和咖啡的苦涩。醒来时，夕阳已经西斜，房间里染上一层金色。他伸了个懒腰，听见楼下传来房东太太回来的声音。
晚餐是简单的面条，饭后纪雨亭主动洗碗。房东太太在客厅看电视，他则回到房间继续整理资料。夜深了，窗外对面楼栋的灯光一盏盏熄灭，最后只剩下零星几盏。
纪雨亭拉上窗帘，准备洗澡睡觉。热水冲在身上，洗去一天的疲惫。他想起行李箱里还有半瓶从法国带回来的薰衣草精油，滴了几滴在枕头上，希望能帮助睡眠。
躺在床上，纪雨亭回想这一天的经历。新城市，新面孔，还有那个叫齐明远的编辑。他翻了个身，嗅着枕头上淡淡的薰衣草香，慢慢进入了梦乡。
窗外，一弯新月悄悄爬上天空，洒下银色的光辉。对面楼栋的某个窗口，一盏台灯还亮着，隐约可见一个伏案工作的身影。夜风轻拂，樱花树的嫩叶沙沙作响，像是某种温柔的絮语。
